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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骡 · 25 心理学家之死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8年06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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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心理学家之死

普利吉来访那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在这两周中,贝泰总共和他碰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那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后;第三次则是再过一周──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

普利吉上校那天傍晚匆匆来去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当天晚上,他俩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先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泰说:“杜,我们去告诉艾布林。”

杜伦有气无力地说:“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我们只有两个人,必须找人分担一点这个重担。也许他真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愈来愈瘦,有点头重脚轻,还有点失魂落魄。”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象征性地比画着,“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再也不能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泰的声音哽塞,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杜,别这样!你这么说,令我感到骡已经控制住我们。我们去告诉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稀疏的白发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有人来找我吗?”

贝泰半蹲下来说:“我们吵醒你了吗?是不是要我们走开?”

“走开?是谁?贝泰?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张椅子。贝泰坐下来,抓住心理学家软弱无力的右手。“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一点光彩,松垮垮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泰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杜,让我来说。博士,你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

“记得──记得──”他捏了捏自己的嘴唇,又随即松开,“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博士,他刚刚来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这不是什么新发现。骡的突变早就让我弄明白了。”他感到万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你们吗?难道我忘了告诉你们?”

“忘了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能影响别人的情感,这叫情感控制!我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害得我忘记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答案。

然后,他的声音逐渐有了活力,他的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仅仅牵涉到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数学了,它也能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说明──而且相当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

“问问你们自己──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带着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望着对面的两个人,“谢顿做过哪些原始假设?第一,在未来一千年间,人类社会并不会有基本的变化。

“比如说,假设银河系的科技产生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大功告成。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令谢顿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对不对?

“此外,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和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无法挽救的偏差,虽说可能性不大。但是就连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器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其实不难对付。虽然那么粗劣,那却是他唯一的一种新奇武器。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谢顿假设人类对各种刺激的反应是恒常不变的。倘若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出现了什么因素,使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和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沦陷。而除了骡,还可能有别的因素吗?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

贝泰用丰腴的手掌轻拍他的手。“艾布林,没有破绽。”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这个结论,以及其他许多结果,我都得来不费功夫。我告诉你们,有时我会怀疑自己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常常面对无数的疑团,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无论碰到任何疑问,不知怎地,我在内心深处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总是能够找到佐证。我心中有一股冲动……始终驱策我向前……所以我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想不断继续研究……不断……继续……”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他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枯瘦憔悴,布满一条条殷蓝色的血管。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

他又以较平静的口吻说:“所以,我从未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是吗?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

“艾布林,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泰答道,“你还记得吗?”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气中透出愤怒,“但他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他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告诉我们──你刚才说的那些。”

“所以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你的确睡着了。”贝泰坚决地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艾布林,你别再推我,我没有把你抓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杜,把他的鞋子脱掉;明天你还要来,趁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艾布林,你看看你,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又从吊床中抬起头来,显得又气恼又茫然。“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来这里。”他喃喃道。

贝泰把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不,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到附近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

“我不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了吗?我太忙了。”

他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好像他脑后有一圈银色的光环。他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

杜伦迅速转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艾布林,第二基地怎么样?”

心理学家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用孱弱的手指抓住杜伦的袖子。“建立两个基地的提案,首度出现于哈里・谢顿所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上。杜伦,我已经找到那个大会的正式记录,总共二十五卷粗大的胶卷。我也已经浏览过各个摘要。”

“结果呢?”

“结果呢,你知道吗,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非常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如果你看得懂那些方程式,便会发现它常常出现。可是,杜伦,没有人提到过第二基地,任何记录中都没有只字片语。”

杜伦皱起了眉头。“所以它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吼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晦,也隐藏得更好。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我已经找到谢顿大会的记录。骡还没有赢……”

贝泰轻轻把灯关掉。“睡觉吧!”

杜伦与贝泰走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最后一次感受到川陀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接下来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轨。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颗静寂而明亮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依旧保持遗世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

贝泰望着杜伦,心中这么想着。杜伦则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透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隙缝,盯着支离破碎的蓝天。

“天气真好。”他说。

“没错。杜,我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都记下来了。贝,我会买齐的。”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别买到陈年旧货。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

“早餐后就没有再看到他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

“好吧。别浪费任何时间,我等着那些鸡蛋做晚餐。”

杜伦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挥了挥手。

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后,贝泰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穿过柱廊,走入电梯,来到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

艾布林・米斯仍然在那里,他低着头,双眼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进行研究。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看来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木板,上面插着一根长长的大鼻子。

贝泰轻轻唤道:“马巨擘──”

马巨擘爬起来,压低声音热情地说:“我亲爱的女士!”

“马巨擘,”贝泰说,“杜伦到农场去了,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

“乐于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派得上一点点小用场,随时乐意为您效绵薄之力。”

然后,就只剩下贝泰与一动不动的艾布林・米斯。她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的肩头。“艾布林──”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贝泰,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艾布林,我要和你谈谈。”

心理学家作势要继续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泰紧紧抓住。她清清楚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自从他们来到川陀,米斯身上的筋肉似乎一寸寸剥离。如今他面容消瘦,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坐着的时候,他的肩头也明显地垮下。

贝泰说:“艾布林,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

“不,不,不!一点都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打扰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了。”

“很好──可是,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纳闷吗?艾布林,你在听我说话吗?他难道不会让你纳闷吗?”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他旁边,然后坐下来瞪着他,仿佛想从他眼中看出答案。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不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普利吉上校和你都说骡能够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是你能肯定这一点吗?马巨擘本身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反例?”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贝泰真想使劲摇晃这位心理学家,不过总算是忍住了。“艾布林,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巨擘是骡的小丑,他为什么没有被制约成充满敬爱和信心?那么多人和骡接触过,为什么只有他会憎恨骡?”

“可是……可是他的确被制约了。贝,我肯定!”一旦开口,他似乎就恢复了自信,“你以为骡对待他的小丑,需要像对待将领一样吗?他需要将领们对他产生信心和忠心,但是小丑却只需要充满畏惧。马巨擘经常性的惊恐是一种病态,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认为一个心理正常的人,会时时刻刻表现得那么害怕吗?恐惧到了这种程度就变成滑稽。或许骡就觉得这样很滑稽──而且这也对他有利,因为我们早先从马巨擘那里得知的事,并不能肯定哪些真正有帮助。”

贝泰说:“你的意思是,马巨擘提供的情报根本就是假的?”

“它是一种误导,它被病态的恐惧渲染了。骡并不像马巨擘所想象的,是个魁梧壮硕的巨人。除了精神力量之外,他很可能与常人无异。但是,他大概喜欢让可怜的马巨擘以为他是超人……”心理学家耸耸肩,“总之,马巨擘的情报不再重要。”

“那么,什么才重要呢?”

米斯只是甩开贝泰的手,回到投影机的怀抱。

“那么,什么才重要呢?”她又重复一遍,“第二基地吗?”

心理学家突然扬起目光。“我对你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对你说过任何事,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说过。”贝泰激动地说,“喔,银河啊,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希望你赶紧说,因为我快要烦死了。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艾布林・米斯带着几丝悔意凝视着她。“好吧,我……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伤心。有些时候,我会忘记……谁才是我的朋友。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透露。我必须守口如瓶──但这是为了防范骡,而不是防你,亲爱的孩子。”他轻拍她的肩膀,勉强表现得和蔼可亲。

她追问道:“到底有没有第二基地的线索?”

米斯自然而然压低声音,仿佛是在耳语。“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多么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记录,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前,却连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它似乎……仍旧隐晦。大会上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干,而且一律晦涩难解。我曾经不止一次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认为,他只是利用这个大会做幌子,实际上却独力建立……”

“两个基地?”贝泰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相当单纯。第二基地则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它偶尔被提到,但若真有什么智慧的结晶,却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面。有很多细节我还完全不懂,但是过去这七天,我已将零星的线索拼凑起来,拼出一个大概的图像。

“第一号基地是自然科学家的世界。它将银河系濒临失传的科学集中起来,而且能够确保这些科学的复兴。然而,唯独心理学家没有包括在内。这是个特殊的例外,一定有某种目的。一般的解释是,谢顿的心理史学的前提必须是它的研究对象──人类群体──对于未来的发展都毫不知情,因此对于各种情况的反应都是自然而然的,它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我亲爱的孩子,你听得懂吗……”

“博士,我听得懂。”

“那么你仔细听好。第二号基地则是心灵科学家的世界,它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镜像。那里的主流科学不是物理学,而是心理学。”然后,他得意洋洋地说:“懂了吗?”

“不懂。”

“贝泰,想想看,动动你的脑子。哈里・谢顿了解他的心理史学只能预测几率,无法确定任何事。凡事都会有失误的几率,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几率会以几何数列的方式增加。谢顿自然会尽可能弥补这个缺失。我们的基地借着科学而蓬勃发展;它能打败敌人的武器,征服敌人的军队。换句话说,以有形的力量对抗有形的力量。可是遇到像骡这样的突变种,用精神的力量发动攻击,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就得由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出马!”贝泰感到精神鼓舞起来。

“没错,没错,没错!正是这样!”

“可是目前为止,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做。”

“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贝泰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有他们采取行动的证据吗?”

“没有。我不知道的因素还多得很。第二基地现在还不可能羽翼丰·满,正如我们一样。我们一直慢慢发展,实力一天天茁壮,他们一定也是这样。天晓得他们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们强大到足以对付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其中的危险吗?他们有没有精明能干的领导者?”

“但是只要他们遵循谢顿计划,骡就必定会被第二基地打败。”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起来,显得若有所思,“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任务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失误的几率也因而成正比。假如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了──糟透了。也许,这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只要骡的后代遗传到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智人’将无法和他们抗衡。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而‘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和奴隶。有没有道理?”

“没错,有道理。”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未能建立一个皇朝,他仍然能靠自己的力量,支撑一个畸形的新帝国。这个帝国将随着他的死亡而灰飞烟灭,银河系则会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将不复存在,而使那个真正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代表着上万年的蛮荒状态,代表着人类看不见任何希望。”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们能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终致被骡消灭,我们不能冒这种险──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警告他们。”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这却是仅有的线索,所以有几百万个世界都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都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摆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至少,我还一直没有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密,一定有重大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再度露出迷惑的眼神,“我希望你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所剩无几了──所剩无几了。”

他掉过头去,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马巨擘轻巧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用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听完贝泰的转述,杜伦说道:“贝,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杜,他说的都对。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古里古怪,都代表他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和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相信他。”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算是半个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贝泰近乎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那时,艾布林・米斯还有七天好活,而这七天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对杜伦而言,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令他昏昏欲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没有透露任何风声。他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泰都见不到他了。只有居中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仍蹑手蹑脚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斯工作。

贝泰则愈来愈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天生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还看到她默默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则赶紧藏起手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拿着那玩意做什么?”

“拿着就是拿着。难道犯罪吗?”

“你会把你的笨脑袋轰掉。”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什么损失!”

婚姻生活教了杜伦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是白费力气。他耸耸肩,默默走了开。

最后那一天,马巨擘突然气喘吁吁跑到他俩面前。他紧紧抓住杜伦与贝泰,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老博士请您们去一趟,他的情况不妙。”

他的情况果然不妙。他躺在床上,眼睛异常地睁得老大,异常地炯炯有神。他脏得不像样,几乎让人认不出他是谁。

“艾布林!”贝泰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同时用枯瘦的手肘吃力地撑起身子。“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把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我也全销毁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泰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退后了一步。他悲凄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马巨擘,别走。”

小丑立刻坐下来。贝泰凝视着地板,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而细微的声音说:“我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除非骡先下手为强。它藏得很秘密,它必须如此,这有重大的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的消息极为重要……能够改变一切。你们听懂了吗?”

杜伦痛苦地大声吼道:“懂,懂!艾布林,告诉我们怎么去那里。它到底在哪里?”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泰举起手铳并立即发射,激起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后面的墙壁还出现一个破碎的窟窿。那柄手铳随即从贝泰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到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