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结局 · 04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8年06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04
宝绮思说:“裴说你想见我。”
崔维兹答道:“是的。”
他们已经来到分配给崔维兹的小房间里。
她落落大方地坐下来,双腿交叠,以机灵的目光仰望着他。她美丽的黑色眼珠澄澈而明亮,乌黑的长发闪耀着光彩。
她说:“你对我有成见,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
崔维兹仍然站在那里,他说:“你能透视他人的心灵,知晓他人的心事。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观感,以及原因何在。”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不可以碰触你的心灵,这点你也知道。我们需要你作出决定,这个决定必须出自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当初,你们的太空艇刚被抓住,我将你和裴置于抚慰场中,那是因为绝对有必要。否则,你可能会由于惊慌或愤怒而心灵受损,因而无法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除此之外,我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事实上也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崔维兹说:“我必须作的决定已经作过了,我决定支持盖娅星和盖娅星系。所以说,你何必再提什么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改造我了。”
“这话完全错误,崔。将来也许还会碰到需要抉择的难题,你必须保持本来的心境。只要你还活着,就是银河中一个珍贵的自然资源。毫无疑问,银河中一定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将来你们这种人也不会绝种。可是,如今我们只知道你一个,所以我们不能碰触你的心灵。”
崔维兹考虑了一下。“你是盖娅,我却不想跟盖娅说话。我要你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希望这个请求并不荒谬。”
“并不荒谬。我们还不至于融成一体,我可以将盖娅阻隔一段时间。”
“好,”崔维兹说,“我相信你做得到。你已经这么做了吗?”
“我已经这么做了。”
“那么,首先让我告诉你,我发现你耍了花样。或许,你并没有进入我的心灵,并没有影响我的决定,可是你绝对进入过詹诺夫的心灵,对吗?”
“你认为我做过这种事吗?”
“我的确这么认为。在关键时刻,裴洛拉特提醒我当初他将银河视为生物的观点,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想法驱使我作出了决定。那个想法或许是他自己的,却是被你的心灵所触发的,对不对?”
宝绮思说:“那个想法的确在他心中,但他还拥有许多其他的想法。我为那个特殊的记忆铺平了道路,除了有关活银河的记忆,我并没有为其他记忆铺路。因此,那个想法很容易从他的意识溜出来,转化为语言。请注意,我并没有创造那个想法,它原先就在那里。”
“然而,我本来应该完全独立作出决定,你这样做,等于用间接的手段影响我,对不对?”
“盖娅感到有此需要。”
“是吗?好吧,我下面的话会让你觉得好过些,或说觉得高尚些——虽然詹诺夫的意见促使我在那一刻作出决定,可是我想,即使他什么也没有说,或者试图劝我作出其他选择,我仍会作出同样的决定。我要你明白这一点。”
“这样我就释怀了。”宝绮思神态自若地说,“你想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吗?”
“不是。”
“还有什么事呢?”
这时,崔维兹已经拉过一张椅子,放到宝绮思面前,终于坐了下来,两人的膝盖几乎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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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身向前,对她说:“当初我们接近盖娅时,是你在那个太空站上,是你捉住了我们,也是你前来接引我们的。从此你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只有和杜姆吃饭时例外,你并没有和我们分享那一餐。尤其特殊的是,当我作出决定的时候,跟我们同在远星号上的也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我是盖娅。”
“这不是什么理由。一只兔子也是盖娅,一颗鹅卵石也是盖娅,这颗行星上的每样东西都是盖娅,可是这些成员并非都是平等的盖娅。相较之下,某些成员要更平等些。为什么偏偏是你?”
“你认为呢?”
崔维兹发动攻势,他说:“因为我认为你并非盖娅,我认为你不只是盖娅。”
宝绮思撅着嘴,发出嘲弄的啧啧声。
崔维兹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当我在作决定的时候,发言者身边那名女子……”
“他叫她诺微。”
“好,那位诺微曾说,盖娅是由一群早已消失的机器人所规划的,盖娅遵从机器人的教诲,服从类似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法则。”
“这点相当正确。”
“机器人消失了吗?”
“诺微是这么说的。”
“诺微并没有这么说,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是说:‘盖娅是在两万多年前,借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曾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是人类的好帮手,但这种情形早已不再。’”
“嗯,崔,这不就是说它们已经消失了?”
“不,这只表示它们不再为人类服务。难道它们不能摇身一变,成为统治者吗?”
“荒唐!”
“或者是监督者?当我作出决定的时候,你为何要在场?你似乎并不是关键人物。当时由诺微主导一切,由她代表盖娅,为什么还需要你?除非——”
“嗯?除非怎样?”
“除非你正是那位监督者,你的任务是要确定盖娅没有忘记三大法则。除非你就是机器人,只不过造得十分精巧,和人类真假难辨。”
“如果我和人类真假难辨,你又怎么肯定自己能够分辨?”宝绮思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你们不是一再肯定,我拥有与生俱来的判断力,能够作出恰当的抉择,能够一眼看出答案,能够归纳出正确的结论吗?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夸,都是你们这么说的。好,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就不舒服,因为你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我当然跟裴洛拉特一样,感受得到异性的诱·惑——其实我自认更为敏感——外表看来,你是个很诱人的女性,但我从未感到你有任何一点吸引力。”
“你在作践我。”
崔维兹没有理会,径自说下去:“你刚出现在太空艇上的时候,詹诺夫和我正在讨论盖娅上存在非人文明的可能性,因此詹诺夫一见到你,就天真地问:‘你是人类吗?’也许机器人必须据实回答问题,但我想总有蒙混的办法。你只是回答:‘我看来不像人类吗?’没错,你看来很像人类,宝绮思,但让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人类吗?”
宝绮思没有吭声,于是崔维兹继续说:“我认为,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女人。你是机器人,反正我就是看得出来。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有接踵而来的事件,在我看来都有合理的解释,尤其是你刻意缺席的那顿晚餐。”
宝绮思说:“你以为我不能进食,崔?我在太空艇上品尝了一客虾米,难道你忘记了?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吃东西,也能执行其他各种的生物功能,包括——不必你追问——性·爱活动。但这些事实,我大可告诉你,并不能证明我不是机器人。远在几万年前,机器人就发展到完美的境界,只有根据它们的脑子,才能分辨出它们异于人类,因此只有能侦知精神力场的人,才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例如坚迪柏发言者,当时他只要稍微注意我一下,或许就能确定我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不过,他当然没有那么做。”
“可是,我虽然没有精神力量,仍然肯定你就是机器人。”
宝绮思说:“那又如何呢?我可没承认什么,但我很好奇,我若真是又如何呢?”
“你不需要承认任何事,反正我知道你是机器人。若说需要最后一点证据,我刚才也找到了。你信心十足地说可以阻隔盖娅,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假使你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你办得到。但你并不属于盖娅,你是具有监督者身份的机器人,因此独立于盖娅之外。提到这件事,我就很想知道,像你这种监督者机器人,盖娅究竟需要多少,又拥有多少?”
“我再重复一遍:我可没承认什么,但我很好奇,万一我是机器人又怎样?”
“在这个前提下,我想知道的是:你想要从詹诺夫・裴洛拉特那里得到什么?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简直是个孩子。他自以为爱你,认为自己能满足于你所愿意付出的那些,而你给他的已经够多了。至于失去爱情的痛苦,他不知道也无法想象。同理,如果发现你并非人类,他也一定会痛苦莫名……”
“你自己,知道失去爱情的痛苦吗?”
“我领教过几次。我不像詹诺夫那样躲在温室里过日子,我没有拿做学问来消耗和麻醉我的生命,或是让学术吞没了其他事物,甚至包括老婆和孩子,而他就是这样。现在突然之间,他竟然为了你放弃一切。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不允许他受到伤害。如果我曾经帮助过盖娅,我理应得到一点回报。而我要求的回报,就是要你保证詹诺夫・裴洛拉特的幸福。”
“我是否该装成机器人来回答?”
崔维兹说:“是的,并且立刻回答。”
“好吧,那么,崔,假设我是机器人,并且假设我身负监督的责任。此外,假设在盖娅上还有少数——极少数和我类似的角色,但我们很少碰面。假设照顾人类就是我们的原动力,再假设盖娅上并没有真正的人类,因为所有的成员都是行星整体生命的一部分。
“假设照顾盖娅能让我们实现自我,但又不尽然。假设我们拥有根深蒂固的需求,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这是机器人最初被设计和制造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存在的需求。请别误会我,即使假定我是机器人,我也并未声称多么高龄。我告诉你的年龄,就是我的实际年龄。或者说,假定我是机器人,至少我的基本设计永远不会改变,因此我一直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
“裴是一个人类,并非盖娅的一部分。他年纪太大,再也不可能真正变成盖娅的一分子。他想留在盖娅与我为伴,因为他没有你对我的那种感觉,并不认为我是机器人。而我,我也想要他。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就该知道我会这么做。我能表现出人类所有的反应,我会好好爱他。如果你坚持我是机器人,或许就不会认为我拥有人类那种奇妙的爱意,可是根据我的各种反应,你也无法分辨那是不是你们所谓的爱意。所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终于说完了,双眼紧盯着他,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崔维兹说:“你是在告诉我,你不会抛弃他?”
“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那么你自己就该知道,根据第一法则,我永远不能抛弃他。除非他命令我这么做,而且我肯定了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我硬要留下,会令他更加痛苦。”
“难道不会有什么年轻男子……”
“什么年轻男子?你就是年轻男子,我却不觉得你像裴那样需要我。事实上,你根本不想要我,因此根据第一法则,我不可以纠缠你。”
“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年轻男子……”
“不会有其他人的。根据盖娅的标准,除了裴和你自己之外,盖娅上还有谁够资格称为人类?”
崔维兹改以较为温柔的语气说:“如果你并不是机器人呢?”
“请你不要反反复复。”宝绮思说。
“我是说‘如果’你并不是机器人呢?”
“那么我就要说,在这个前提下,你根本没有权利过问任何事,一切操在我自己和裴手中。”
崔维兹说:“那么让我回到原先的话题,我要一点回报,那就是要你好好待他。我不会逼你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请你向我保证——以一个心智对另一个心智的方式——保证你会永远善待他。”
宝绮思也柔声说:“我会好好待他的,并非以此作为对你的回报,而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做。那是我真挚的渴望,我会好好待他的。”然后她就连声唤道:“裴!裴!”
裴洛拉特随即走进来。“我在这里,宝绮思。”
宝绮思向他伸出右手。“我想崔有话要说。”
裴洛拉特握住她的手,崔维兹则伸出双手握住两人的手。“詹诺夫,”他说,“我为你们俩感到高兴。”
裴洛拉特说:“喔,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说:“我大概很快会离开盖娅,现在我就要去向杜姆辞行。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詹诺夫,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
“我们合作无间。”裴洛拉特笑着说。
“再见了,宝绮思,我要先说一声谢谢你。”
“再见,崔。”
崔维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