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八井坊 · 2
沧月2018年08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惊讶的人们这时才看到路边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青年。那个人一身西荒流浪者的打扮,在初冬的冷雨里披着一袭薄薄的黑色的斗篷,头发裹在风帽里,看不清眉目。他几乎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却正好俯身接住了那个跌落的男孩。
那个西荒流浪者及时出手,不出一声地抱着那个孩子走回店里放下,忽地看到那个栗色头发的少女,眼里掠过一丝极奇怪的表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敢管本大爷的闲事!”那个大汉恶狠狠地骂,从桌子上拔出剑来。
“剑圣门下之剑?”那个人看了一眼,蹙眉。
然而对方已经是一剑砍下,劲风呼啸。在周围一片惊呼声里,那一剑砍到了对方的肩膀上,然而却忽地停住了——只听“咔嚓”一声,那把剑凭空折断,接着大汉被甩了出来,重重砸在了殷夜来的轿子前,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那一瞬发生了什么,谁也看不清楚。
“哎呀!”秋蝉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打得好!”周围聚拢来的都是八井坊一带的贫苦百姓,同仇敌忾,对闯入这里横施暴行的权贵走狗本来就恨得咬牙,此刻不由得哄然叫起好来。殷夜来注意到柴房里的那个人已经放下了柴刀,看到这一幕又重新坐了下去,不动声色。
“好了,走吧。”眼看风波平息,殷夜来放下了轿帘,低声说。
“是!该死,还不快走?”秋蝉饱受惊吓,忙不迭地怒斥,“为了抄近路,害得小姐来了这种地方,回去还不打断你们两个的腿!”
轿夫噤若寒蝉,轿子在丫环的斥骂声里快速地通过了破烂的小巷。
当那顶轿子悄无声息地离去后,那个进入店里的男子目光随着轿子走了一段,眉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有些出神。
“喂!你是谁?身手很不错啊!”
西荒少女已经问到第二遍了,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回答。
“我问你呢!”西荒少女愤愤,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然而只觉指尖触及之处冰冷彻骨,忍不住脱口哎呀了一声,连忙退开几步,嘀咕,“别游魂似的。我叫琉璃,问你名字,你好歹也答应一声啊!”
那个青年似乎这才回过神,脸色微微一变:“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啊!”琉璃有点生气,“所以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嘛!”
“那就好。”那个青年笑了一笑,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不准备坐下来吃东西,转身就朝着门外走去,似乎又准备去跟上那一顶走得飞快的轿子。在他转身的那一瞬,琉璃看到他斗篷底下露出的一截东西。
那是一截黑色的剑柄,上面镶嵌着一粒龙眼大的明珠,笼罩着淡淡的紫光。
那个叫琉璃的少女看到那一粒珠子,怔了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模糊的回忆。
“喂,等一下!”她脱口而出,一跺脚转身也跟了上去,“哎,我怎么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见过这把剑?等一下啊!”
她跑了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又转身飞奔回去:“哎呀!饭钱!”她在身上摸索了一下,脸色一变,喃喃骂了一声,“该死!荷包被偷了吗?”她不甘心地将身上的内袋都扯了出来,摸了个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多谢姑娘帮忙,”安大娘连忙颤巍巍地上去,“这点小钱就不用……”
“那怎么行!吃白食可不是光彩的事!”琉璃断然拒绝,继续搜索着衣服的每个角落,忽地脸色一喜,似在衣角里终于摸到了一物,“太好了!这里还有……”
说到这里,她忽地愣住了。
掏出来的是一颗珍珠,泪滴形,在她指间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鲛人泪?”周遭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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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少女却捏着那颗珍珠发呆——不对……这颗珍珠,怎么会落在衣袋夹缝里呢?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件衣服,自从西荒回来后就没有再穿出去过了吧?这颗鲛人泪又是谁放进去的?
这一刻,她忽然间觉得头又痛了起来,恍惚中似乎眼前有幻影浮动。
那是一个人的侧影,映在黎明的窗前,宛如虚幻。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他在说话,声音低沉宁静,仿佛在追溯着往昔。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一滴晶莹的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静默而缓慢地移动,在晨曦里折射出奇特的光。
那一幕是如此清晰和震撼,似乎烙印在她空白一片的记忆深处。
鲛人泪……鲛人泪。为什么自己从来不记得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她恍惚地想着,一种强烈的冲动使她再也顾不得饭钱的事,拔脚转身冲出门去,对着那个快要消失在街角的人大声呼喊:“喂!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等一等!”
然而她越叫,那个西荒流浪者便越不停步。
一个走一个追,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八井坊疾走,转眼便不见了身形。
眼看一场风波平息,左邻右舍都纷纷进来安慰,安大娘摸索着把一对儿女揽在怀里,哆嗦着抚摸,叮嘱:“今天可吓死娘了……心儿,以后你遇到这种大爷切不可再莽撞了!还有,阿康!你不要命了吗?居然去咬人家?”
“其实我刚才一点也不怕!”安心却抬起头,对着后面努了努嘴,“有阳春面在呢。”
一家人一起转头,看向后堂。柴火间里坐着一个男子,正头也不抬地劈着柴,手起刀落,稳定如铁。
安康看到地上躺着一块木柴,嘀咕:“刚才那个家伙踹了我一脚时,是他救了我吧?”
砍柴的人没有抬头,只是埋头劈柴,每块柴都劈得平滑如镜,如果仔细留意,会发现他劈的每块柴都正好半寸厚,直如用尺子量出来一般。方才一番风波里他始终默然旁观,然而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显然是早已蓄势待发。如果不是方才那一男一女横里插手,估计他手里的柴刀已然落在那个大汉背上了吧?
“娘,这位叔叔到底是谁?”小女孩心儿歪着头,忍不住地嘀咕,“好多年前就不请自来,在家里劈柴烧火,还租了楼上的房子赖着不走——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的,难道真的只为了每天三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心儿!”安大娘拉了伶牙俐齿的女儿一下,“别多嘴。”
无论如何,这一家里没有个壮年男人撑腰,总是免不了被人欺负,而这个人几年明里暗里给他们一家解决了不少难题,而且从不拖欠半分的饭钱房钱,可谓是有功无过。虽然心有疑虑,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男人始终没有说话,柴刀落下,利落地劈开了一块老木柴。
转出了八井坊,只见前方的官道已经被清空,上百名官差维持着秩序,百姓拥挤地站在路边,纷纷伸长脖子往南边看去。
“海国使臣驾到,所有人退避!肃静,肃静!”
身穿朱衣缇骑分两列疾驰而来,簇拥着一架驾华丽的银色马车,马车上四面垂落珠帘,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端坐的人影。马车奔近。风卷来,珠帘荡开的一瞬,露出了里面使者的真容:竟然是一个白发如雪的老人,手持着象征海国使者的纯金蟠龙节杖。
“快看!是海国皇太子!”
“没见识的!别乱喊。听说这次来的使臣不是海国的皇太子,而是摇光岛主。”
“岛主?”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位岛主才是海皇炎汐的后裔——而现在伏波海皇反而不是炎汐海皇的血脉,只不过是当初海皇亲自遴选出的继位者而已。”
“啊?那岂不是和西恭帝有点像?”
“是呀!都一样是禅让了嘛。”
“真蠢啊……皇帝不给自家人做,还要便宜了外人?怎么摇光岛主是个老头子?”
“笨!摇光岛主既然不是纯血的鲛人,自然要比普通鲛人老得快很多——他如今已经快两百岁,按照人的寿命来算,差不多是七十岁的年纪了。”
“原来是这样……那难怪炎汐没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后裔了!那么短寿,怎么能当皇帝?”
在云荒百姓的纷纷议论中,车队疾驰而来,声势逼人。
忽然间,有一道人影迅疾掠过,竟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横穿大道!
殷夜来看得清楚:来人正是方才魁元馆里的那个西荒流浪者!只见他沿路疾走而来,毫不停顿,似乎是为了摆脱身后某个人的追赶——当他一步踏入官道时,一眼看到前方滚滚而来的车驾,忽地愣了一下。
怎么那么巧?来的难道是溯源?
只那么短暂的一停,他便被后面追来的人给赶上了。
“喂!等一下!”有个少女喊了一句,声音清脆,“等我一下!”
殷夜来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女急匆匆地跑来,拨开人群,往道路中间冲去,一把抓住了那个人,嚷嚷:“可让我给追上了!喂,我说,怎么我忽然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那个西荒流浪者看到又是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转头便走,仿佛落荒而逃。
“喂!喂!你怎么这样啊?”琉璃气得要死,叫嚷着追了上去,“人家问你呢!干吗跑得那么快?——我难道会吃了你吗?”
看到这样热闹的一幕,街上的人忍不住“嗤”地笑了:现在的女孩儿啊……真是大胆,在街上一看到可心的俊俏郎君,就这样追了几条街也不放。
然而笑声未落,前头人群又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小心!”
原来,在西荒流浪者闪电般穿过街道后,琉璃紧跟着也追了上去,毫不犹豫地横穿了戒严的官道。然而就在她转头的刹那,奔腾的车队已经飞速而来!车夫发现前方官道上有一个女子时已经来不及勒马,他拼命拉着缰绳,然而八匹怒马还是拉着车子呼啸而过。
“哎呀!”少女回头一看,登时也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她的视线里,充满了巨大的马蹄,毫不留情迎头踩下!
“天!”人群爆发出了惊呼,眼睁睁地看着马队从她的头上踩踏而过。
“出人命了!”众人一拥而上,想去看那个可怜的花痴少女是否成了肉泥——然而奇怪的是,在马车碾过之后,官道上居然空无一人,更不曾留下什么尸体。
方才那个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