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之义 · 2
沧月2018年08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那么……”他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看着水里沉睡的鲛人,“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族里也没有人教导过。”琉璃喃喃道,捧住了脸,摇着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好亲切,就像在哪里见到过……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他偏偏躲着我。我越追,他消失得越快,就像捕捉风和光一样。”
广漠王沉默了片刻,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鲛人,最终下了决心,拍了拍琉璃的肩膀,叹了口气:“没事,你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将养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了。我们把他带回铜宫吧,这样你就能天天看着他了。”
“真的?”琉璃眼睛一亮,“你同意我带他回去?”
“当然,”广漠王道,“你要做什么,我一定倾力协助。”
“嗯……只可惜,也就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淡紫色的瞳孔里忽地又流露出一丝惘然,“已经过了四年多了。月食之夜,很快就要降临了吧?”
广漠王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下去。他知道这个少女的非凡身份,也知道她未来必然不会属于这个人世——产生的牵绊越多,将来当月食之夜降临时,离开的人心里会越痛吧?当她展翅飞上九天,回望脚下如尘埃般渺小遥远的大地时,会有怎样的心情?
“你听,外头又下雨了,连这里下雨的声音都和我故乡不一样呢。”琉璃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喃喃道。
“傻丫头,”广漠王侧耳听了听,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那是马蹄声!”
是的,寂静的雨夜里,外面的街道上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如疾风卷来,清脆地叩响石板路,从长街的一端瞬间就消失在另一端——
是谁在这大雨的深夜里急促赶路?
四更时分,大内总管黎缜撑着身体在阶下听命,站得久了,膝盖不由得晃了一下。眼看这个海皇祭总算是过去了,明天就要起驾回伽蓝帝都,真是谢天谢地。
他咳嗽了几声,又望了一眼正殿。
行宫里的蜡烛还没熄灭,照得整个殿堂都通亮。灯影里隐约听到女子的娇笑声,歌舞声、丝竹声彻夜不停歇。黎缜不由得叹了口气,白帝还真是老当益壮,前几日在海皇祭上看到了叶城花魁天香,便带回了行宫来,夜夜春宵日日欢宴。
也是,总共也不过只剩下两年的任期了,不趁着在位时多享乐还能怎样?只是皇帝二十年一轮换,他们这些内臣却要过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日子,每次到了权力交接的时候便少不得要考量一番,一旦选错了主子,日子便难过得很了。
黎缜漫无边际地想着,只觉得冬夜特别漫长寒冷,不知道是不是站得久了,身子竟然不停发起抖来,打摆子似的站不住。
“总管,”旁边的侍从看他脸色有异,问道,“您不舒服吗?”
夜幕里,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如风而来,一行黑衣大氅的男子在行宫门口跳下马背,其中一个人也不通报便直闯入内,战靴在石上敲击出短促而坚决的节奏,一路走过来。
“白帅?”黎缜看清了是谁,大惊失色,“您怎么……”
“抱歉,来得急,惊扰了。”对方却来不及多说,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不容拒绝,“我想见帝君,有急事禀告。”
已经四更了,欢宴了一天的白帝总算有了些昏昏的睡意。怀里的美人也有些倦了,张开檀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倚在案上,伸手摘了一枚朱砂果。她的指甲上染着一层透出荧光的朱红色,和果子的颜色相映,显得有些俗艳。
啪!忽然间一个耳光落在了她脸上,她一声尖叫就被推了开去。
“一点都不一样!”白帝忽然间烦躁起来,“赝品,赝品!”
周围的侍女舞姬看到帝君忽然发怒,吓得瑟缩在一边。正当两位宠妃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低语——
“帝君,白帅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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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躁中的白帝忽然间安静下来,那一瞬,他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是吗?来得正好!”白帝凝固的表情忽然间动了起来,吐出一口酒气来,挥了挥手,“都给我退下吧!”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大殿里的烛火猛然动了几动。
那个高大挺拔的军人站在门口,看着大殿里奢靡放荡的景象,眼神却依旧如同刀一般冷冷不动,有一股凌厉的肃杀气息。妃子宫女们屏声敛襟鱼贯退下,而天香毕竟是青楼出身,有些不知好歹,知道这就是云荒百姓口中说的“白帅”,不由得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还不滚?”白帝忽然一脚踢在她背上,“贱人!”
天香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扑在地上,额头向着尖利的桌脚撞去。正要血溅破面时,忽然有一只手臂伸过来,牢牢地托住她的肩膀。
“小心。”白墨宸将她扶起,淡淡地说了一句,“快走吧。”
天香惊惧交加,再不敢看他一眼,急忙冲出门外去。
白帝看着新宠花容失色地离去,嘴角噙着一丝令人猜不透的笑,“墨宸,你的女人缘看来比我好多了啊……”
帝君的笑容阴森,换成一般臣子早已冷汗满身,然而白墨宸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畏惧这个喜怒无常的帝君,只是淡淡回答:“墨宸只会打仗,对女人是一窍不通。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悦意早就回心转意了吧?”
他没有称自己为“臣”,帝君也没有称自己为“朕”。
在外人面前,他们恪守君臣之礼,然而当殿门关上,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方式便会变得随意而奇特。这种态度,不像是帝君和臣子,不像是岳父和女婿,反而更像是一对出生入死多年的铁杆兄弟。
白帝的笑声渐渐歇止,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蹙眉摇了摇头:“那个丫头,实在不知好歹。嫁给你哪里委屈她了?居然还老想着和人私奔!实在是丢脸……”
“都已经过去了,”白墨宸很快打断了这个话题,“悦意如今好吗?”
“不好也得好。”白帝冷笑了一声,“宰辅的黑甜香很管用,服一次可以让她乖乖地待上个三五天。终于不再给我添麻烦了。”
“什么?”白墨宸脱口低呼——为了让桀骜不驯的女儿安分,白帝居然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了这种会上瘾的药物?!云荒的帝君,这个十年前就和自己结下生死盟约、一起登上权力顶峰的人,忽然间变得令他如此陌生。
“怎么?心疼了?”白帝斜觑了他一眼,“这次回来,有空去看看她吧。”
白墨宸应了一声,双拳在膝盖上握紧。
“殷仙子没事吧?”白帝又问,“海皇祭上看到她不小心落海,很让人悬心。”
“没事,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而已。”白墨宸仿佛不愿在白帝面前多提这个女人,很快转开了话题,慎重地道,“墨宸这次从前线秘密返回,其实是有重要的事面禀帝君。”
“噢?”听到对方忽然用了敬语,白帝眼神一闪,也坐直了身体,压低声音道,“正好!我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白墨宸微微一愕:“那帝君先说吧。”
“不,”白帝挥了挥手,“你先说。”
白墨宸点了点头,探手入怀,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到了案上,小心翼翼地推了过来,直抵白帝面前——那是一个沉甸甸的陶土瓶子,瓶子已经四分五裂,外面用绳子绑扎着,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用小刀划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
“这是什么?”白帝蹙眉,不解。
“这是我派去冰夷内部的一队刺探者舍命送回的东西,”白墨宸伸出手,解开了瓶子外面绑扎的绳子,瓶子砰然分裂。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幽蓝而柔软,在容器碎裂的时候却没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地抖动,在烛火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任何一种物质都从来不曾有过的。
“这可能是巫咸提炼出的某种药物,”白墨宸从怀里拿出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展开来推给白帝,“这一封密报,是我派出去的十九人小队舍命送回的,里面包含了冰夷一个极大的秘密。”
白帝俯过身,拿起了那一封信,看到上面还沾染着血迹。他在灯下展开密报,默默地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凝重。
“据我所知,这几十年来,冰夷一直在进行一项极为秘密的计划,”白墨宸低声道,“被称为‘神之手’。那个计划极其机密,只有元老院的十巫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没有打探到全部的消息,只依稀知道‘冰锥’和‘神之手’行动即将展开。”
“‘冰锥’和‘神之手’?”白帝蹙眉。
“‘冰锥’,肯定是为了取道寒冷的北方大海。‘神之手’,肯定是为了对付一些重要的目标。”白墨宸的手指在案上画着,“我怀疑冰夷企图偷偷潜入云荒,带着那些在这种东西里培育出的怪物,来袭击我们的后方!”
白帝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这些人也太疯狂了。”
“如果冰夷猝然出现在云荒腹地,譬如叶城和帝都,只怕缇骑和骁骑都会抵挡不住。”白墨宸低声道,“幸亏现在还来得及——据我所知冰锥还尚未下水,此刻出动还来得及。要趁着他们来不及有所行动之前,一举突破他们的防线,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也分不出手去进行什么‘神之手’计划!”
白帝听着,默默颔首,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