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 · 6
沧月2018年08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即将远航的冰锥,此刻正停在一间一百丈长、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里,仿佛一个银白色的巨大梭子悬在空中。
这间军工坊的船坞位于沉沙群岛最优良的港口古丹港内,吃水深度可以达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飓风和海潮都无法影响它。这个港口一向是靖海军团专用的军港,同时也是制造新船只的基地。为了制造冰锥,这里再度进行了扩建,容积扩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坞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一块长达二十米的横板被吊了起来,铁索穿过棚顶的滑轮嘎吱嘎吱响着。横板一直悬在半空,却无人理睬。工匠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这一块横板拼装在哪个部分——不知道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发起了脾气,拂袖而去,扔下了这个烂摊子。这一块被吊装到一半的横板,也只能这样颤巍巍地悬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组装。
冰锥这种极度精密的机械,光外壳上的各种零件就多达一万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严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为外壳是弧面,不能用图纸表达,只能一边建造一边现场成模——没有图纸,任是工坊里再有经验的工匠也记不住那些成千上万片的复杂构造,只有巫即大人这样的机械天才才能只看一眼就知道该放在哪里,仿佛整个冰锥都已经在他心里,纤毫毕现,只等拼装完毕。
如今他忽然罢工去了楼上休息,现场顿时陷入了停工的尴尬。
“糟了,桨不动了!”忽然间,有满身油污的工匠从舱室里钻出来,惊惧地大呼,“桨忽然卡住,不能旋转……巫即大人呢?快让他来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间睡觉去了。”匠作监叹了口气,“谁都请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工匠喃喃,无可奈何地看着还是支离破碎的冰锥——这是一项重大的机密工程,军令如山,如果半个月内冰锥不能下水,这里所有人都要按军法论处——可偏偏带领军工坊的巫即大人又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间,又听到有人问。
“不是说过了吗?那家伙睡大觉去了!如果有谁能把他弄出来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匠作监不耐烦地回答,一回头,忽然脸色大变,“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缓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旷的船坞里,看着悬在空中的机械,轻声道:“那么,麻烦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想看看冰锥的近况。”
话音未落,大家忽然听到头顶上的窗子刷地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万分:“织莺?是你吗?你来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过来,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穿着特制的靴子,走起来总是缓慢而平稳。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他完全忘了这一切。
织莺看着他奔过来,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一步上前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你终于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哼,那些老家伙真可恨,居然不让我见你!”
“见我有什么事?”织莺轻声问,语气平静而克制。
“我……”望舒想要说什么,忽地停住,细细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变化。他的目光令她无端端地觉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问:“怎么?”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望舒喃喃道。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在进入船坞之前,鬓发上那支簪子已经被她取下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一直压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没来看你是怕打扰你制作冰锥……时间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误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长老的叮嘱,叹了口气,“而且‘神之手’的计划也开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唤醒’,没有办法天天来船坞。”
“你不来,我一点干活的劲头都没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个尚未完工的庞大机械,“那么复杂的东西,连我看了都觉得头痛……做完这个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会的,”织莺笑了笑,语气复杂,“别担心。”
望舒却敏感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织莺?出什么事情了吗?这几天我总是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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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好好的吗?”
少年疑虑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让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望舒喃喃道,沮丧地垂下头去,“不过,算了……反正怎么问你也不会说的,你一向都对我不公平。”
“我真的没事,”织莺叹了口气,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银色机械,“你别耍孩子脾气了,快些把冰锥制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听话的孩子,“我马上就干活。”
织莺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织莺!”看到她转身,望舒急了,连忙追上来,“等等!”
“怎么?”她转身,却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干活,”望舒的双手绞在一起,执拗地说道,有些脸红,“你不在,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别孩子气了……”织莺叹了口气,“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你?我还要去照顾茧室里的那些孩子。”
望舒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嘀咕:“我真想变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语气无辜而纯粹,不染丝毫尘埃,只有浓浓的依恋。织莺心里陡然掠过一阵柔软的战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力包围了她,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过头去,逃也似的疾步离开。
“冰锥正式下水那天你会来吗?”望舒却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太好了!”他欢呼雀跃,“到时候我有礼物送给你——很妙的礼物!”
“好。”她含糊应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过身去——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过身的一瞬,眼里的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地滑落面颊。
她当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锥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发去执行“神之手”的任务,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这个机械早日完成,然而为了她的请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进度。那个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得令人一眼就能看穿。然而,他却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这些年来,他始终同周围的族人格格不入,却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离,生怕她远离。然而他不知道,虽然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从出生开始他们便是站在天平的两端,永远无法靠近。
他的父亲,那个天机公子,可真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啊……
看到巫真说服了巫即大人,匠作监立刻适时地走过来,赔着笑指了指冰锥尾部,弯下腰请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锥的船桨忽然不动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么我才睡了一觉就又坏了?”望舒不耐烦地走过去,在舱室尾部侧耳听了听,又敲了敲金属外壳,转过头来,“应该是里面的机簧断裂了,你们得找人拆开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这里。”
说到这里,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在银色的外壁上平平画了一条一尺长的线:“从这里切开,最里面的一排机簧至少断了三根。”
匠作监却有些犹豫:“切开?一旦切开,这块板就整个报废了——大人是怎么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烦,用手按了一下冰锥尾部的外壳,“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高出不少,肯定是里面运转的机簧出现了问题。”
少年按在冰锥上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肌肤白得透明,骨节匀称,仿佛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匠作监也把手放上去试了试,然而在他的触觉里,这块地方的温度却和周围一模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别的冰族人有些微不同,蓝得更深邃,瞳孔居然接近于黑色。虹膜上有一层奇特的折射光,仿佛蓝紫色交融的幻彩,有一种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匠作监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匠作监一挥手,“快,按大人说的切开!”
切割坚硬的金属需要一些时间,望舒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等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球,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不一会儿,银色的金属板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装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二十根控制着冰锥螺旋桨的机簧居然断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动桨继续转,只发出哐哐的声音。
“一群蠢材!”望舒将那个小银球放回怀里,看着里面断裂的机簧,脸色很不好,“没下水就坏了,是谁做的焊接和安装?匠作监,你给我好好地处罚经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群猪来制作我的机械!”
“是!”匠作监冷汗满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金属摩擦着金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这块板怎么还吊在那里?”望舒抬起头,看着船坞顶上那块晃动的银白色金属板,“不是跟你说过了那是龙骨的第九十二节吗?”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望舒!”忽然间有人在身后惊呼,“小心!”
“织莺?”他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喜万分,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了头顶的风声。悬吊的铁索发出了刺耳的松脱声,迅速滑落,那一块巨大的龙骨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砸下来。
望舒张口结舌地看着黑影笼罩下来,微跛的脚却不听使唤。
“嚓!”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击中那块即将砸落在他头上的巨大龙骨。那一瞬空气里回旋着激烈的气流,整个船坞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块龙骨居然在半空里被莫名的力量炸开,瞬间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经走出了船坞,一边擦拭泪痕,一边用簪子重新绾起头发。然而刚走出不到三丈,却听到了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心灵感应般地预感到了这边的危机,她闪电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挥出了法杖,正击中那一片坠落的金属。
望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硬生生扯开几丈远,一直退到了屋角。织莺几乎是半拉半抱着将他推开,按在墙角,用身体覆盖住了他,气息急促地举起手迅速结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笼罩了两人。
那是……结界?她在防御什么?
“织莺……”望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侧脸。她的脸色很苍白,凝望着空中化为粉末的龙骨,手在微微颤抖。
“保护巫即大人!”织莺厉声道,“来人,清场!”
一直守在一旁的战士听到指令,立刻冲入船坞,将那些工匠迅速带离现场,然后开始细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监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后退,却听得织莺道:“去,给我看看舱室的机簧是怎么坏的!”
“是……是。”匠作监颤抖着爬入那个切开的缺口,将那些断裂的机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喃喃道:“禀巫真大人,这些……这些机簧,是被人割断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气,侧过头看着织莺。
“果然。”年轻的女长老咬紧了下嘴唇——看来,上次潜入茧室的那些空桑密探还没有死绝,还有残党留在空明岛上!白墨宸派来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掷,想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冰锥,杀死沧流的总机械师吧?望舒对帝国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还是有点战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听着!从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坞一步,试图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杀无赦!”
“是!”冰族战士齐齐跪地。
织莺还是不放心,亲自在船坞里绕场走了一圈,细细检查过每一寸土地。“织莺……”听到望舒的低呼,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有点奇怪。
“怎么?”她问。
望舒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支发簪是如此陌生,祥云龙凤,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种宿命似的答案。织莺平日都是素衣白袍,从不佩戴首饰,这一支簪子,是谁送的?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生怕会得到什么不能接受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