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来回首已三生 · 5
沧月2018年08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房间内重新寂静起来,只听得见风吹窗纸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个深宫血夜,当一切杀戮都停止后,站在满殿尸体中听到的簌簌风声。
她以为,从十年前开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进那种地方一步了。原来,这个绵延了半生的噩梦,对她而言远未结束。
殷夜来叹了口气,抬起手,最后将那支凤钗抽出,调整了一个方向,重新插入云鬓——那一串红珊瑚珠子从她额上直垂下来,在乌黑的发上摇晃,宛如血滴。
片刻后,盛装的女子拉开了门,出现在缇骑的视线里,一步步走下楼梯来。
“堇然!”慕容隽居然还在楼梯转角处的暗影里等着,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再也无法抑制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能去!帝君对白墨宸已有杀心,而你一去,便会被当成牵制他的棋子。”
“哦?”她侧头看着他,笑了一声,“如果城主敢驳回帝君的命令,让我留在叶城,夜来就不奉诏入宫了——这样如何?”
他一震,眼神复杂地变幻,抓住夜来的手就僵在那里。
“果然,你不敢。”殷夜来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掠过,轻轻笑了一声,“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深深地划过他的心,语气却淡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刚才才会问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那几句短短的话,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脏,慕容隽脸色像死去一样苍白。殷夜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转身走下楼去,再不回头。他颤抖着双手,只觉得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重新疼痛起来,强烈而尖锐的痛楚感一直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请殷仙子起程!”都铎大喝一声,一顶精美的宫轿应声抬了过来。
殷夜来没有犹豫,一弯腰便坐了进去。
“等一下!”琉璃却忽然跳了出来,拦住了轿子。都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又来闹事,却只见琉璃仿佛想起了什么,探头进轿,再度问:“差点忘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殷夜来点了点头:“九公主尽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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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看着她,低声道:“那天的海皇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扮演海皇的鲛人,你认识他吗?他是谁?”
“什么?”殷夜来却是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鲛人?”
她问得敏锐,琉璃哑然无语:“我……”
“要小心那个人。”殷夜来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轿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来在缇骑的护送下离开,许久才叹了口气。这叹息,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样大为不合,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心事。
“我真为她担心,”她轻声道,“皇帝可是个老色鬼啊。”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隽:“你不担心吗?”
慕容隽没有回答,转身进了方才殷夜来梳妆的那个房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顾,忽地俯下身,捡起了一块丝绢——那块丝绢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尚温热。他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另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了一块折叠得好好的丝绢——那块丝绢上也印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是前几日她秘密拜访梅轩时掉落的。
短短几日,她竟然两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欢殷仙子——不过没有办法,她喜欢的好像是白帅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絮絮叨叨,“我刚才也劝她别去来着,白帝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可她说她的男人在那里,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到他身边。”
一语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慕容隽沉着脸,又一掌拍在墙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惊呼声里,他却似感觉不到彻骨的疼痛,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疾步走下楼去。
“城主!”东方清大吃一惊,追了上去——跟随了城主十几年,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还从未见过公子如此沉不住气。然而慕容隽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摆了一摆,阻止了下属们的跟随,脚下越走越快,旋即冲出了星海云庭。
“喂!你去哪里?”琉璃跟了出去,在身后追着,“等一等!”
慕容隽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顾埋头疾走,面色苍白,嘴唇紧咬——他的眼神在闪电般地变幻着,似乎心里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将爆发。
“你怎么啦?”琉璃有些不安,紧紧跟上。
“够了!别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条巷子的尽头,慕容隽忽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她,不耐烦至极,“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我耳边啰啰唆唆说个不停——请闭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琉璃一时间被惊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对她吼?居然要她滚?这个人,不是一直处处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欢心的吗?认识那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讨好她,也不再迁就她,仿佛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困兽。
他,原来也会生气,也会愤怒的吗?
他生起气来,原来是这般模样!
“别这样啊……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在盛怒的他面前,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着,小声道,“我也挺喜欢殷仙子的,和你一样。”
慕容隽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不懂的。”
“什么?”琉璃不解。
慕容隽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爱她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可这十年来,我却不得不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夺走,辗转于权势之手,却完全没有办法——这种感觉,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个屁!”
琉璃张大了嘴,第一次面对慕容隽这样的表情,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他居然说了粗口,居然骂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愤怒,黑暗而狰狞,就像是大地忽然裂开,岩浆带着可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喷涌而出。
许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道:“我……我知道了。但是……现在你是在为她落到帝君手里担心呢,还是在为她‘自愿’入宫而生气?”
仿佛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隽脸色苍白,霍地转过头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琉璃小跑着紧跟在后面——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追着慕容隽跑过,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追在她后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颠倒了。
“不知道。”慕容隽不耐烦地摇头,呵斥道,“让我安静一会儿!”
“好吧。”她气馁地闭上了嘴,怏怏地走开。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世界终于清净了。慕容隽一边疾行,一边蹙眉默不作声地想着什么,脸色阴晴不定,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数条街道。暮色转瞬四合,耳边的涛声越发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个叶城,来到了落珠港的码头上。
他在海和陆地的相接处站住了脚,凝望着苍茫的大海,手指狠狠握紧。
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和她失散。十年后,他又遇到了她,却不得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和自己擦肩而过!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偏离了他原来的设想——一直以来,他所设定的计划都很顺利,在他的暗中操作之下,诸方力量联合,一步一步地将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扳倒对手的过程中,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牵扯进来,同时置身于最险恶的旋涡之中!慕容隽手指微微颤抖,竭力理清脑海中纷杂烦乱的思绪。
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他猛力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自从堇然离开他后,就再也不曾有这样的挣扎吧?忽然间,以前那个叫“孔雀”的游方和尚说过的话回响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怎么办……”他喃喃道,头痛欲裂,颓然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抱住了头。一个大浪拍上岸来,他不闪不避,顿时浑身湿透。大浪中,他颓然仰身,重重地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头顶轰鸣,千堆雪充斥了视线,天地刹那间一片空白。
涨潮时分到了,海涛拍岸,如飞花碎玉乱溅,打湿了他的全身,然而这个平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却似乎全然不觉,只是埋首苦思。停顿了片刻,茫无头绪的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苦闷的大喊,在空旷的海边远远传了出去。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问:“喂,你没事吧?怎么躺在水里?”
他霍然回过头。在暮色里,看到那个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温柔清澈得似乎要将人融化,有一种安抚和净化的力量。他想叫她走开,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力气,话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就没有了声音。
琉璃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平视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不舒服,转开了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怎么躺在海水里啊?整个人都湿透了。”她轻声问,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水迹。慕容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没躲过她的手。
“怎么啦?”琉璃担心地凑过来,“你脸色很难看。”
她想凑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着身,怎么也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吗?”琉璃忽然间明白了,喃喃道,“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