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 · 5
沧月2018年08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在万仞高的白塔上,神庙寂静。
巨大的神像下点起了灯,一共七七四十九盏,布成了一个诡秘的阵容。在那些用来增强灵力的阵法中间,盘膝坐着两个人。空桑女祭司和鲛人男子相向而坐,双掌相抵。两只掌心都刻有命轮的手紧扣在一起,金光缓缓转动,气息在两人体内流动。
凤凰的眼睛紧闭,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
片刻,一阵微风从神殿外吹入。一道虚无缥缈的白色影子从脚下的大地上掠来,忽地来到了黑暗的殿内,迅速地飘近。
那,赫然也是“凤凰”!
然而,那个凤凰是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灵体”,虚幻如雾。那个灵体从殿外掠入,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迅速地飘向了盘膝而坐的本体,一瞬间合二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体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气,将右手缓缓松开。在他掌心的命轮离开对方掌心时,仿佛身体内的生气被抽去,盘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间瘫倒下来,白发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间又似老了十岁。
“凤凰?”溯光俯下身,“怎么样?”
魂魄归体后,空桑女祭司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有千斤重,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四肢百骸上一样。她缓缓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神殿内和麒麟一战之后,她已经接近垂死之境。然而为了让帝都的局面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她在龙的协助下强行让元神脱离躯体,以灵体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责任。然而,这样的最后一举,已经让油尽灯枯的她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里的神光在消散,虚弱地喃喃道,“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已经为云荒尽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颔首,看着怀里的同伴气息逐渐微弱,心痛莫名。
“其实,黎缜……是我的人。”凤凰低声道,“入宫几十年来,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会暗中辅助悦意,让她学会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麻烦你告诉星主……请再派一个人,继承‘凤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断断续续地道:“破军即将苏醒……这个时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险了。龙,在没有选定新的人之前……千万不要把我的死讯泄露出去。”
“你会没事的。”溯光轻声安慰道,自己也觉得这句话空洞无力。
“呵,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就算麒麟没有杀我,我也活不长了。”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我不怕死,龙……我知道轮回永在,而生死,不过是昼夜更替。”
溯光说不出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把麒麟带回去,”静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庙里另一个垂死的胖子,“等星主来到云荒再作处理。”
“不!”空桑女祭司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别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霍然一惊。“我要死了,龙……所以,请你现在不要离开。”她在他怀里轻声道,断断续续,“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请求。”
溯光有些无措,只能点了点头。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鹤一样,凤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守望,为了守护命轮,为了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荣,在黑暗里默默耗尽了一生。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守护命轮。”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凤凰虚弱地笑了一下,喃喃道,“这些年来,支撑着我在每一个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见到你。”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楚,令身边的人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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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溯光愕然地喃喃道。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这口气一断就再也说不完这些话,垂死的女子没有容他说下去,继续低声喃喃着:“鲛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爱一次的……我知道无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着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次的归来。
“我只能这样等着……等着。”
她微弱的语气里带着自嘲的苦笑:“对一个陆上人类来说……八十二岁,已经太老太老了……可是,没有见到你,我怎么甘心死呢?”
溯光因为震惊而无法说出一个字,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怀抱里的女子——她的脸枯槁而苍老,白发如雪,然而眼里却有少女一样的憧憬和闪亮,令他不由得为之心惊。
这些年来,他沉湎于紫烟离开的哀伤之中,从来不曾注意过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们之间只见过两面,就算在她韶华鼎盛的时期,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同伴的模样,然而,她却在黑暗里等了他足足一个轮回!
太晦涩了……这从何说起呢?
她为他耗尽了一生,他却毫无记忆。过去短暂的几次相逢里,她是否对他说过一些什么暗藏深意的话语,是否曾经给过一个隐忍而深情的凝望?这些都无从回忆了……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鲛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可是我们人类却只有几十年……我用尽了一生,也只能见你两次……龙!”凤凰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触摸着那一张梦中的脸,“可是,在我死的时候……你却正好在我身边……这是天意吗?”
苍老的女子脸上忽然出现了奇特的红晕,从胸中吐出最后一口气:“吻我一下吧,龙……就当是送别一个同伴。”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体僵硬在那里,没有办法动一动。
“”凤凰虚弱地喃喃道,“可以吗?”
黑暗的神庙里,鲛人的呼吸轻而紊乱,显示着他的犹豫不决。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气息越来越微弱,溯光暗自握紧了拳头,缓缓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触到冰冷的额头之前,他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黑暗里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剑上镶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烟临死前的模样在他眼前晃动,她也在对他微笑,对他说话,苦苦地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边回响,刺痛他的心扉,令他无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紧了那把辟天剑,无声地颓然摇头。
“啊……连这样也不行吗?”怀里的凤凰轻轻地笑了一声,微弱地喃喃着,“原来,我们一生的缘分仅止于此而已……但愿下一世,我能转生在你们鲛人里……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认不认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说:“会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龙。”凤凰微微地笑了起来,语气萧瑟,“你不会再认得我了……几百年来,你眼睛里只有一个人……既然如此,”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伸向虚空,一寸一寸地,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忽然声音转为决然而清晰——
“但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那一句后,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停顿了。溯光怔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枯槁的手指颓然从他脸颊上滑落,怀里苍老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呼吸。
神庙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孪生双神像在高处静静俯视着他们,金瞳和黑眸深不见底,宛如看穿了时间和空间。外面有风瑟瑟吹来,寒冷而空荡。
她最后的声音在空旷的庙里回荡,震动了他的心。
忽然间,他听到门外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他问道,抓起了身侧的辟天剑,抬头看去。
黎明的天光里,巨大的比翼鸟无声无息地停在神庙的屋檐上,那个追踪他而来的少女站在洞开的门槛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她的衣袖,猎猎如飞,仿佛一群雪白的鸟儿钻进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是复杂而空洞的,宛如苍老了十岁。
“琉璃?”他失声道。
她,是追着他来到这里的吧?这个丫头为什么总是这样追着他不放呢?难道是因为……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下,心里一亮,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来是这样!
紫烟离开后的一百多年里,他的躯壳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灵魂却早已游离在外,只活在虚幻的过去里。然而此刻凤凰的死,仿佛猛然推开了他心里那一扇紧闭许久的门,另一个世界的风开始飕飕地吹进来了,冻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着这个活泼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种无法面对的感觉。
然而,琉璃在神庙外定定地凝望了他片刻,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踏入神庙,就这样掉头跃上了比翼鸟的背。
“琉璃?”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朱鸟留给你。”少女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然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溯光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扫过,却忽然怔了一下:神庙的那个角落已经空了,重伤昏迷的麒麟已经不在原地,只有一线血迹从柱子后延伸出去,越过了窗台,消失在黎明里——就在他因为凤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脱了!
难道刚才他的垂死昏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吗?真不愧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滑头。
他蹙眉,转身走入神庙,将凤凰的遗体从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顶底下女祭司平日静思用的神台上,让她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这里安眠吧,”溯光抬起那只刻有命轮的右手,轻轻按在了她的额心,低声道,“我会替你报仇,也会继续守护命轮的誓约。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后,我将和星主带新的‘凤凰’来这里,到时,你将得到彻底的解脱。”
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穿过穹顶大块的水晶,将清澈的光线射入神庙。八十多岁的女祭司在死后反而显得分外美丽,枯槁的脸舒展开了,如同一朵干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润、绽放,没有痛苦,只有宁静。
那一瞬,他几乎都忘记了她是在一场残酷的战斗里被杀的。
“不用替我报仇……龙。”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死去之人的颅脑中,从他掌心的命轮里传入。
“凤凰?”溯光愕然地看着她。
死去的人额心尚有余温,竟是用残存着的一点点念力将最后的话传递给他,但声音随着魂魄的消散,越来越微弱。
“麒麟是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战,就如我们为命轮而战一样,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并无绝对的对错。
“在活着的时候,我竭尽全力,守护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后,便让一切都成为飞烟吧……不要再延续仇恨了。”
溯光看着三魂七魄渐渐从死去之人的躯壳里散开,化成一道道银白色的流光飞向天宇——她的灵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没有一丝滞重污浊。没有了爱和恨,没有了一切执念,才能这般飞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应你,不再为此找麒麟复仇……”他终于轻声叹息,将手从她额头放下,“你去吧。永别了。”
黑色的神鸟展开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闪电冲下云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鸟背上,任凭天风在颊边掠过,忽然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泣,只是听到他和那个垂死的女人最后的对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是的……这个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个苍老的女人用一生验证了她的揣测,让她明白了自己那点念想是何等虚妄和不实际——鲛人是因为爱才变身的,这种爱,至死都不会改变。哪怕你用尽一生去等待,也无法换取一个哪怕是抚慰的吻。
那个女祭司用尽了一生,也无法触及所爱的人的心。FictionForest
而她呢?她哪里又有“一生”的时间来等待?
琉璃伏在玄鸟背上呼啸着冲下了白塔,任凭冰冷的雨水和天风擦拭着双颊,拂去不断坠落的泪水。那一刻,她哭得像个孩子。
慕容隽在她身侧看着这一切,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轻声道,“至少你喜欢的人,还活着。”
比翼鸟展翅翱翔,将这一对青年男女带离了交织着血火和权欲的帝都。乌云很快被抛在脚下,阳光从九天射落,明亮而温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浊都远离他们而去。乌云之上,是纯净的晴空,宛如美丽透明的大块琉璃。
后世之人不会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样漫长的一夜。
伽蓝大雨,入冬惊雷,天下格局一夕倾覆。
仅仅一夜之间,帝都惊变。帝君被杀,宰辅丧命,白帅被围,缇骑出动,骁骑闯宫……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各方势力轮番上台,一环套着一环,一个阴谋牵连出另一个阴谋,蝉、螳螂、黄雀、猎人依次出场,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后世公开记载里的,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击光华殿。帝都大火,死伤累千人。次晨,白帝烨驾崩宫中,女祭司携神谕从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悦意为女帝。百官朝贺,六王均服。史称“劫火之变”是也。
——《六合书·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