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霜之墓园 · 4
沧月2018年08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墓园里,新的死亡交叠在旧的坟墓之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短暂而惨烈。在突袭的前一刻钟里,那些刺客瞬间斩杀了接近一百位战士,奇袭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杀到了白帅的面前。然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白帅及时拔刀反击,有如神助般以一人之力击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袭击!
一刻钟后,十二铁衣卫便已经赶到。刺客丧失了先机,又无法突围而去,只能在被围捕后旋即服毒。在北战带着人挑开他们铁质的面具时,面具后的肌肤都已经溃烂不堪,唯有染血金发显示着这一群刺客的异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铁衣卫首领低呼,触电般松开了手,“白帅,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木结构殿堂,里面林立着无数的灵位,显然是供奉墓地里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浓重的檐下,有素白的经幡在冷风里飘飞,似飞雪乱舞。
“冰夷?”披着黑袍的男人从跪着的蒲团上长身站起,静默地转过脸,面容冷肃。在他的身侧,血迹尚未被清理干净,刺客的尸体叠在一起,热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结,显得狰狞可怖。
北战静静立在阶下,等着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无视这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灵位。
夜来……我们这一生的际遇已是如此多舛,没想到在送你最后一程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打扰——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特殊、一生辗转于权力争斗的漩涡,才会让你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宁吗?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没有对北战下达任何指令。而下属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是严密防守着,等待他的回答。打断白帅思考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超度仪式已经完成,可以回内室休息了。”
一个老僧手握念珠颤巍巍地站起身,正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无常。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俱为虚幻,还请节哀顺变。”僧人虽然衰老,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宁静平和的光华,语气深远,听起来如诵经一样令人觉得心神安定:“若是无法解脱,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抚摩着一个青瓷的坛子,眼神疲惫而复杂。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还没能看上你一眼……”后堂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号,那是安大娘——这样的事情终归难以长久隐瞒,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告诉老人家真相,也好过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虚幻?怎么会是虚幻呢?
夜来的死是虚幻吗?眼前这一家人的悲痛是虚幻的吗?他心里的愤怒是虚幻的吗?事隔多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最后的话语就会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着他的灵魂,令他昼夜不得安宁。
那种痛苦、那种憎恨、那种眼睁睁看着失去一切的绝望,又怎么会是虚幻!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左手臂上一阵灼热,一股杀意和愤怒在内心燃烧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却猛然惊醒。
是的!他下意识拔刀时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战,上阵杀敌向来习惯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来袭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完全回过身,也没有看清楚来袭的是谁,完全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本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
也可以说,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瞬,他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低下头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里那个虚幻的低语声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了:“交换吗?”
他猛然打了个寒战,咬住了牙。
什么交换!到头来,夜来不还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是的,那个声音一定是个幻觉……是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产生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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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小女孩安心刚要过来和他说话,却立刻退开了两步,站在那里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泪痕,不敢上前。佛堂里满地的鲜血,那个军人浴血半身,挽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肃杀而黑暗。
女孩恐惧的眼神令白墨宸回过神来,开口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还是残留着奇特的杀意,安心半晌不敢动,好不容易才怯怯道:“娘……娘在后屋哭得昏过去了!我好怕……大夫说过,她的眼睛已经瞎了,要是再哭,损了心脉,就要……”
“别怕。”空桑的元帅屈下一条腿,平视着小女孩,柔声安慰,“有我呢。对了,别叫我叔叔了……叫我哥哥。”
军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里,任凭这个叔叔抬起粗粝的手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嘟囔着:“真是的……忽然冒出来一个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哭……这可怎么办啊……店也关了……我们快要没钱吃饭了!”
“别怕,有我在。”白墨宸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我们带娘回家吧。”
“回家?”安心愕然地看着他,“回八井坊吗?”
“不是那个家,”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忽然变得很辽远,望着北方,喃喃道,“是另一个更老更远的家……你不要害怕,我会代替你姐姐照顾你们。”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么人呢?”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问的时候理所当然毫不思索。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他,算是夜来的什么人呢?他们在黑暗中相伴多年,生死相许,然而从开始到结束,居然都不曾见过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种剧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过我的命。”许久,他才低声回答,用简单的理由解释这一切,“我答应会替她照顾你们,就像是你们的哥哥一样——这样好不好?”
“……”安心看着这个军人,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吗?可是,有时候你看起来好吓人呢,”安心怯怯地看着他,有些畏缩地喃喃着,“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里,那些人都跪着,哭喊着求你饶命,你……你是真的要杀他们吗?”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怜,你不要杀他们了……”安心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白帅’——你……你真的是元帅吗?”
白墨宸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语气温和:“是啊。你看,这是我的虎符。整个云荒只有元帅才有。”他说着,拿出怀里那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随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里,问,“怎么样,愿意叫我哥哥吗?有一个当元帅的哥哥,很威风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悦地看着虎符。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欢喜,如同一缕阳光,终于令他的灵魂感觉到了一丝平和。白墨宸抱着安心站了起来,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况,却有一人从外疾驰而入,在檐下禀告:“白帅,穆先生在帝都传了消息过来,敦促请您尽快入京面圣。”
“哦,”白墨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怀里的安心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吩咐,“别让这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先带他们下去,到后堂等我。”
“叔……不,哥哥,”安心被侍从抱了过去,回头将手里的虎符递了过来,“还给你。”
“没事,你先拿去玩一会儿吧。”白墨宸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头发,“这种玩具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等小女孩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内堂,白墨宸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淡淡地道:“帝都那边怎么说?”
“恭喜白帅!对于穆先生提出的所有条件,女帝都表示可以接受!”北战难掩喜色,道,“女帝愿意册封您为摄政王,从此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政事。”
“哦,”白墨宸却殊无喜色,“她的条件呢?”
北战道:“女帝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请您尊重她的私人生活,不再找慕容氏的麻烦,让镇国公府上下两百余口得以保全。”
白墨宸微微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
“白帅不满意吗?”北战有些愕然,“有什么异议,属下立刻回复穆先生。”
“意料中的事情。那个女人为了慕容逸是什么都肯答应的,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真是全无长进。”空桑元帅议论着自己的妻子,就像是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神里没有喜怒,“多少男人为了争权夺利不惜付出一切。而她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弃天下如敝屣!这种事,也只有那个傻女人才能做得出吧!”
“……”北战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哈哈……尊重她的私人生活,永远不得杀慕容逸。”白墨宸淡淡地说着自己的妻子,忽地冷笑了一声,“她以摄政王的名义拱手送给我这个天下,却同时附赠一顶永远无法摘掉的绿帽——你说,这笔买卖,到底做不做呢?”
北战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属下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白墨宸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是一个冷静缜密得犹如一块铁板的男人,不怒自威,稳如山岳,此刻却笑得如此失态。众下属有些惊骇地看着,不敢再说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有这个天下,那么一辈子戴着这顶绿帽也是无妨的了?”白墨宸蓦地止住了笑声,语气反常地尖刻和讥诮,“你要我永远沉默地容忍自己的妻子出轨,乃至于善待她的情夫,以换来君临天下?!”
北战震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回答。
白墨宸大笑着,忽然一拳击在了雪地上,厉声:“我是一个军人啊……北战!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开始,我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战,却从未想过事情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龌龊尴尬的局面!”许久,他收敛了笑意,眼眸里透露出一股萧瑟的意味来,“好了,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他虽然没有说到底要怎样,但是那一刻,伴随他百战沙场的下属第一次发觉了主帅的意气陡然消沉。
“安心,乖。”白墨宸匆匆转身入内,对安心伸出了手。小女孩看了看他,怯怯地将手里正在玩的虎符交还给了他。
“这种东西,玩一会儿也就够了。”白墨宸看着手里左右合璧的青铜错金虎符,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他来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然后把虎符居中拆开,将其中的一半放入信中,一并封好。
随后走出门外,将信交给了在檐下待命的北战,吩咐道:“替我把这个交给黎缜大总管,让他面呈女帝——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
“黎缜大总管?”北战有些愕然,“不交给穆先生吗?”
“是,”白墨宸面色阴沉,叮嘱这个心腹属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黎缜,更不能让穆星北知道一丝一毫!若有些微差池,提头来见我!”
“是!”北战接过信函,迅速退下了。
墓园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稀薄的日光从云中洒下,和僧侣们的诵经声一起充盈在这个冬日寒冷的清晨,在墓碑中间回荡着,发出细微的回音。白墨宸静静地看着那一线日光从经幡之间照进来,射在那个青瓷的坛子上,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哀伤的暖意。
那一夜的雷霆血雨已经散去,太阳还是依旧升起,似乎这个世上什么都未曾改变。然而,她,唯有她,最终只能在这里面静静地躺着,再无法和他说上一句话。
“夜来,”他抱起那个坛子,低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