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灰烬之炽 · 1
沧月2018年08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虽然连日来帝都出了不少大事,连带得镇国公府也不得安宁。然而,叶城毕竟是数百年来醉生梦死之地,商贾们只关心利润,眼见风波已经过去,东西两市顺利重开,便将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喧嚣声很快就把各色风波盖过,不露一丝痕迹。
星海云亭没了殷夜来,别的几家青楼便立刻得了意,纷纷使出手段,急着将更多的恩客揽到自己家里来,相互之间几乎明着打起了对台。
“傅寿呢?”红袖楼上,老·鸨急火火地上楼来,一掀帘子,“有大客人来了!人家点名要你唱几首,说一曲给一百个金铢!还不下来招呼?”
“傅寿姐姐不在。”小丫环捧着金盆出来,细声回答,“一早就出去了。”
“怎么又出去!”老·鸨急得跺脚,咬牙切齿,“这些天老往外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她那个姊妹不是死了吗?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串门的!”
顿了顿脚,她顺手撩起床边垂落的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来:“哎呀!”
老·鸨以为自己眼花:床头放着一个描金的匣子,里面透出珠光宝气,耀花了人的眼目。定了定神,看见傅寿房间里没人,不由得眼睛发亮,颤抖着用手拉开了匣子——傅寿在风尘里打滚多年,颇有积蓄,但最近她年纪渐长,恩客散去,风光也已经大不如前,论收入,在红袖楼里也排不到前三去。
然而,这个匣子里,却放着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
第一层是密密铺着的一排金条,每一条都有小手指粗细,一盒估计折合金铢约五千;第二层是两串珠宝,颗颗有拇指大,圆润无瑕,每一颗都价值百金;更了不得的是第三层,拉开一看,里面黑色的丝绒上什么也没有放,只放着一对寸许直径的碧色珠子。
那竟是稀世珍宝、如今云荒早已绝迹的凝碧珠!
“这女人……”老·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怎么弄来的那么多宝贝?”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老·鸨一惊,以为是傅寿回来撞见了自己私开宝箱,连忙烫着了似的缩回手。然而,进来的却是方才捧着金盆出去倒水的小丫环,她被老·鸨的举动吓了一跳,失声道:“妈妈这是在干吗?”
“我……”老·鸨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傅寿床头那个百宝箱,提高了语调,训斥道,“小丫头片子,问那么多干吗?讨打!”
小丫环一贯惧怕这个青楼的老·鸨,连忙禁了声,半晌才道:“对了,傅寿姐姐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似乎动过笔墨。我看到她写了一封信,听说是写给妈妈的,要不要看看?”
“信?”老·鸨惊疑不定。
“嗯,傅寿姐姐似乎把那封信压在枕头底下了,托我和您说一声。”小丫环嘀咕,“我也问她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和妈妈说非要写信,可是她……”
她这头还没说完,那边老·鸨已经迫不及待地探手到枕头底下,果然摸出了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娟秀柔媚,正是傅寿笔迹。
老·鸨年轻时也是一位名妓,颇识得几个字,拿起来看了片刻,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先是吃惊,后是愤怒,然后释然,最后居然化成了惊喜。
“活见鬼!这个臭蹄子,居然跟男人跑了!”老·鸨放下信,跺脚啐了一口,然而眼睛里没有流露出多少愤恨惋惜,开口只骂,“一个人老珠黄的青楼女人,还想着要从良跟男人过日子?老娘倒是要看看她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什么?”小丫环也吃了一惊,“傅寿姐姐……傅寿姐姐和人私奔了?”
“也不算私奔吧,”老·鸨并没有丝毫焦急,盯着那个匣子,冷笑道,“那女人还算有良心,给我留下了这一盒赎身钱——算是没白养了她这一场!”
傅寿虽然曾经是“八美”之一、红袖楼曾经的头牌,但毕竟已经年近三十,人老珠黄,如今她留下的这些“赎身费”,足足可以把见财眼开的老·鸨哄得心花怒放,觉得大大赚了一笔。不过,虽然心里没有什么不情愿,老·鸨却还是微微有些踌躇,嘀咕道:“楼下客人说明了是冲着傅寿的歌来的,她不在让我怎么交代?”
小丫环在一旁忽然鼓足勇气道:“妈妈……妈妈觉得我怎样?”
“嗯?”老·鸨怔了怔,终于正眼看了一下这个捧着金盆的丫环,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荷钗,八岁上就被卖到了这里,是跟了傅寿三年的贴身丫环,乖巧听话,平时细声细语,几乎从来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老·鸨不语,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发现这个才十五岁的孩子居然不知不觉长高了许多,如初开的荷花,出落得有几分清秀灵气,嗓音轻柔嫩滑,颇有昔日红袖楼头牌歌姬的影子,便不由得心里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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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我私下跟着傅姐姐也学了不少曲子。”荷钗小心翼翼地看着老·鸨的脸色,知道自己日后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这几句话之间,细声道,“如果……如果妈妈不嫌弃,奴婢愿意代为安抚一下楼下的客人。”
“哦……”老·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唱几句!”
“是。”荷钗连忙清了清嗓子,小心地开口细声唱道,“碧落苍茫海连天,此中……”
方听得一句,老·鸨脸色一喜,挥了挥手:“好,就你了!自己去开傅寿留下来的箱笼,看看还有什么合身的衣服首饰,穿戴好了赶紧下楼!”她二话不说抱起了床头那个箱子,走到一半,又扭头补了一句,“荷钗?这个名字也忒土气了,从此你就改名初荷吧——我这就让人给你去挂牌。”
“是!”荷钗喜出望外,深深作揖,“谢谢妈妈!”
“嗬,别急着谢我,不是挂了牌就一定能红,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鸨抱着那一盒沉甸甸的珠宝扭着腰走下楼去,嘴角止不住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傅寿走了又如何?叶城多的是追欢买笑的客人,多的是愿意出来接客的贫家女孩。
少了这么一个人,甚至不会在叶城激起任何波澜。
“傻丫头啊……”毕竟是在红袖楼里待了十几年,看着傅寿从小丫头成为红极一时的头牌,又从头牌渐渐沦为过气的老人,老·鸨走下楼来,叹了口气,喃喃道,“男人哪有这一盒珠宝可靠?……日后若是后悔,走投无路,看你怎么活!”
欢场无情,从来只见新人笑,这边群玉坊里一片忙乱热闹,追欢卖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在隔了两条街的八井坊里,顿时冷清了许多——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白日里都出去做苦力了,楼里显得分外空荡寂静。
“吱呀”,床榻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啪”的一声,上面躺着的人猛然一沉。
“哎哟!”不堪重负的床居然塌了,床上的人大叫了一声,身体如同一只大虾米一样蜷了起来,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天杀的……疼死老子了!”
“九爷,快别动!”外间的女子抢步进来,将一个碗放在了榻边,一把按住了被子里乱动的人,“来,把身体伸直!大夫说身子老佝偻着,容易让伤口粘连,将来连纱布都揭不下来呢!九爷快别这样了。”
然而,任凭她万般劝阻,被子底下的那个男人还是蜷曲着身子,赖着死活不肯伸直,嘴里哼哼唧唧:“疼!”
“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傅寿苦笑起来,无可奈何地用了激将法,“九爷不是号称大丈夫大豪杰吗?也会怕疼?”
“大……大丈夫又怎么了?他娘的,任、任凭是谁,被砍了十刀八刀难道就不会疼吗?”清欢缩在被子里,嘶嘶地倒吸着冷气,一边呻·吟一边骂,“天杀的龙!把老子砍成这样……哎哟!”
傅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缩在被子里骂人,眼里却满是怜惜,连忙将药碗端起,凑到了他的嘴边,殷勤劝说:“来,快把药喝了。这可是我一早上重金去城南悬壶医馆里求来的生肌止血药,九爷快服了。”
“咳咳……这种酸汤猫尿,有啥用处?”清欢嘀咕着,却拂不过情人的面子,勉力抬起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然而半碗还没喝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出,居然溅得整个药碗里一片殷红!
“九爷!”傅寿失声惊呼,连忙扔了药碗将他扶住,然而胖子手一挥,将她拨拉到了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猛咳一气。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似是什么被戳破了。清欢一口气立刻顿在了咽喉里,忽然没了声息,只对着傅寿点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关着的窗口。
傅寿会意,连忙扑过去将窗户推开。同时,榻上的病人忽然站起,一个踉跄冲到了窗口,张开嘴,噗的一声,一道血箭从他咽喉里直冲出来,在屋檐上居然射了三尺远,将瓦染得一道血红,沿着沟槽直流了下去!
“九……九爷!”傅寿惊得呆了,瘫倒在了床上,停顿了片刻才脸色苍白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哭出了声,“你怎么了,九爷?别吓我呀!”
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后,清欢整个人仿佛轻松多了,剧烈地喘息着,用手肘抵着窗台回过身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口里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哎哟……我、我的小心肝,投怀送抱也别那么急嘛!爷的伤还没好全,你……你想要了爷的半条命吗?咳咳!”
傅寿跌到了他的怀里,一时间怔住了:“九爷,你……”
“嘿,跟你说过,死不了!”清欢嘴角还残留着血丝,然而说话的气脉已经开始连贯,他豪气万丈地拍了拍情人的脸颊,“爷是剑圣传人……刚才那一口是被我逼出的瘀血,现在……现在爷十成里已经好了七成,没大碍了。”
“真的?”傅寿欢喜万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当然,九爷……咳咳,九爷啥时候骗过你?”胖子揪了揪她的鼻子,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耷拉下来的衣服,啧啧了几声,“得,因祸得福,这次老子非一下子瘦二三十斤不可!寿儿,你就等着看九爷恢复年轻时的英俊潇洒模样吧!”
眼见这个人又能开始耍贫嘴了,傅寿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九爷是恢复英俊潇洒了,只可惜寿儿已经人老珠黄。”
清欢凑过去,涎着脸道:“没事,我陪你一起老,我陪你一起黄……”
他说得老大不正经,傅寿却心里猛然一跳,红了双颊。
六天前,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爷忽然又人间蒸发,出人意料地留给了自己一大笔金铢,说是给她做赎身之用,然后就此消失——不告而别也罢了,这些年他来去一贯飘忽不定。但留金这一举动却有些反常,令她心里日夜不安,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两天,她焦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本来想找殷夜来商量一下,然而星海云亭旋即被抄,殷夜来被强迫入宫,连唯一能和九爷相关的线索也中断了。
在这样日夜的煎熬里,她短短几天便消瘦了许多,头发开始大把地掉落。然而,在某一夜,在她就要梳洗入睡的时候,忽然窗外响起了沉重的叩击声。“谁?”她提心吊胆地推开窗,一个巨大肥硕的身躯压了下来,仰面将她撞倒在地。
一时间,她的视线和鼻端到处充满了血的艳红和腥味。
“九爷?!”她半是震惊、半是狂喜地低呼。
“我、我说过会回来找你的……”那个胖子躺在地上,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喃喃,“九爷……九爷说话算话吧!嘿嘿……”
他还没说完那一句就失去了知觉。那一刻,她眼里的泪水长流,撑起了身子,将那个满身是血的胖子抱在了怀里。
是的,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富人,千金买笑,从不留情,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与他恩情有限。这些年他能记着一年一次来这里看望自己已经算是不忘旧情,而此刻,他分明已经山穷水尽、垂死挣扎,却还不忘要回红袖楼里对自己说上这一句。
光凭这一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