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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 莺 · 1

沧月2018年08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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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锥在水下无声无息地穿行,那些吃了药的孩子们都心满意足地睡去了,没有一丝声响。舱室里寂静如深渊,隐约甚至能听到无数齿轮轻轻转动咬合的声音,以及外壁上合金壳子承受巨大挤压而发出的奇特咔咔声,就像是一个不停咀嚼着的深海巨鱼。

冰锥在不停地向下、向下,头顶窗子的光越来越昏暗。

她知道,他们即将沉入深达一万尺的海底。然后在海的最深处停留到夜里,等海面上战争一起,再循着秘密的海底航线绕行北海,向目的地潜行。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远行,几乎从她成为巫真开始就已经知道。

孤独一个人待在密闭舱室里,令时间显得分外漫长。在等待时机的间隙里,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上方那个三尺见方的圆形窗口。

冰锥还在下沉。海面在缓缓远离,头顶碧波离合,已经从浅蓝转为了深蓝,蓝得发黑,犹如夜幕,她只能依稀地看到海上遍布着战船。那一条条船的底部罗列成阵,犹如梭子一样排列着,一眼看去居然将天光都遮蔽了。那是空桑人的军队。

从海底往上看出去,他们兵力之强果然远远超过本国!

织莺轻轻叹了口气,面露忧虑之色。

面对着这样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羲铮……羲铮他能平安吗?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去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记得新婚夜里,她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羲铮却背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人。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穿着嫁衣的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他居然会另有所爱?怎么可能?而且,爱的居然是那个鲛人傀儡?沧流的战士们固然都会爱惜他们的武器,然而羲铮这样的人,怎么也会重蹈几百年前征天军团里的陋习,爱上自己的鲛人傀儡呢?这是真的吗?

不过,他一直是如此沉默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连她这个未婚妻都不知道。

不得不承认,那一夜,自己在震惊之余,心里也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长长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和衣而睡地度过了两人的新婚之夜。是的,她其实并不期待自己能得到他的心,因为将不知道如何处理。而幸亏他也没有。

不过,她没想到连这次出发,他也没有来送一送。

此刻,他是和那个叫作凝的鲛人在一起,飞翔于海空之上吗?他们在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战斗,彼此肩并着肩,穿越生死和战火。而她,不过是一个即将远行的外人。

织莺一个人在舱室里,抬头默默凝望着头顶越来越远的天光。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此次自己深入云荒是非常危险的事,几乎九死一生,如果自己真的无法返回西海,那么,至少成为鳏夫的羲铮身边还有一个人陪伴吧!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眼神几度变换,无意中看到了架子上那只夜莺——那只夜莺也在看着她,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等着这个新主人开口和自己说话。鸟儿的眼睛黑而纯,清澈透亮,如同宝石,令她忽然间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跳,莫名烦躁起来,别开了头。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冰锥忽然猛地一震!织莺一个立足不稳,踉跄了一步,几乎跌倒,身边架子上的东西也“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壁上燃烧的银砂也同一时刻暗淡了——一瞬间,整个冰锥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和寂静。

“怎么了?”她打开舱门,“出事了吗?”

“没事。”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回答她,“别害怕,织莺!”

那不是人的声音。织莺怔了一下,回过头,却看到黑暗里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只夜莺在架子上看着她,眼神无辜,还扭过头用嘴巴梳了梳羽毛。

那一瞬,她唇角掠过一个不知道是温暖还是悲凉的笑。

这些话,是望舒教给它的吧?在每一次她惊慌不安的时候,都会告诉她“没事,别害怕”?他还教给了它什么呢?是不是还有一些话存储在这个机械鸟儿体内,等着她用一个个问题问出来?

她看着这只机械的夜莺,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恍惚,一时间竟隐隐有些害怕。

然而下一个瞬间,又是一个猛烈的震动,冰锥仿佛失去了控制,迅速往前呼啸着前进。外壳发出了被水流挤压的有节奏的律动,仿佛有一群深海幽灵附在冰锥外面,摩擦着扒拉着,发出古怪的声音,让整个船体内部都起了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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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么回事?”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扶着墙壁踉跄冲入前舱。

外面黑黝黝的,所有银砂都熄灭了,只有水晶罩子里流转着一道道幽然的光芒。暗淡的光芒里,可以看到那些孩子还好好地端坐着,闭着眼睛,身上发出奇特的光芒,根本没有被那一震惊醒。

一百零七个孩子,她沿路检查过去,最后才松了口气。

“巫真大人,请坐好!”闾笛少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低沉道,“时间到了,海面上的战争已经打响,我们也要开始深海航行了!”

 

战争在子夜时分打响。

显然没有料到沧流军队在蛰伏几月不出之后,居然会发动近乎疯狂的全面反扑,空桑的军队从睡梦里醒来,一时间仓促应战。然而此刻他们才发现天空、海面,甚至水底都密布着敌军,看不见月光,也看不见海浪。

沧流的征天、靖海、镇野三大军团调集了几乎所有兵力,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扑来!

血和火映红了西海,在距离津渡海峡不到十里的地方,惨烈的战争在进行着。

一艘艘空桑木兰战舰被击中,起火,沉入水底。那些跳船逃生的战士在水面上又受到了截击,被沧流的冲锋舟斩杀。空桑船队迅速收缩,形成一个严密的保护圈,船头一致对外,将火炮调集,密集地轰向如潮水一样不断冲上来的敌军。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海面之下还埋伏着另一队可怕的杀手——悄无声息地,密密麻麻的螺舟如同吸血的海怪一样贴了上来,锋利而巨大的转刃切开了空桑舰队的底舱!

“各队迎敌!前军后撤!左右翼围拢,火炮交错对外!”

虽然半夜里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副帅玄珉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刻并没有乱了阵脚。他急速升帐,传令三军将领,一道道命令颁布下去,迅速调动庞大的军队迎战,有条不紊。而宸字旗下的战士跟随白墨宸血战西海多年,个个身经百战,并未因此胆怯,加上兵力又占绝对优势,渐渐便扳回了局面。

然而,就在战局开始慢慢变稳的时候,忽然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那是什么?”正在帐下紧张指挥战局的玄珉抬起头,眼角瞥见了一个黑影从如林的桅杆里穿梭,快得如同电光,那些交错的火炮火网居然没有一丝能波及到它。它就如一个巨大的蝙蝠,幽灵般无声无息地靠近,轻巧灵活得不可思议。

“小心……小心!”忽然间,外面船舷上传来了战士的惊呼,“是风隼!”

“掩护玄珉将军!”旗舰的舰长厉喝,飞身扑过去,亲手飞速转动着沉重的火炮。他追随白帅已经有十年,出生入死从未畏惧,此刻居然在那个幽灵般的怪物迫近到不足十丈的瞬间,成功地将炮口调低,一炮轰了出去!

轰然巨响中,一朵巨大的红光在夜空里绽放。那一架迫近的风隼当空碎裂,无数残骸伴随着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旗舰上的士兵们扑倒在地躲避,只觉得热风割面,肌肤几乎开裂。然而,同时他们也发出了一声欢呼——是的,他们的舰长,居然亲手击落了一架风隼!

舰长喘着粗气在甲板上抬起头,满面被硝烟熏得漆黑,眼角流血。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还有一架风隼!在那一团爆炸的火光消失后,夜空里居然又出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风隼!那个银色的风隼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幽灵般继续逼近,转眼已经近在咫尺,双翼切断了旗舰的桅杆,巨大的风扑面而来。

“不……不可能!”他一时间几乎呆住了,喃喃着,“不可能!”

抬头的时候,那个巨大的机械怪物已经迎面而来,布满了视线。然而骁勇的军人并不曾退缩,在最后一刻从震惊里回过神,一跃而起,再度奋不顾身地扑向了船舷上的火炮,试图瞄准那个迎面而来的幽灵。

可惜,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就在同一瞬间,一团火从天而降,准确地命中了旗舰!轰然巨响里,空桑西海远征军的旗舰四分五裂,从中折断,缓缓沉入大海。

一击命中,那一架风隼旋即急速拉起,如蝙蝠一般翩然折回,居然直立着穿过周围空桑军舰发射的火网,轻巧而精妙地从如林的桅杆里穿过,直线拉高,迅速升上夜空。

“做得好,凝!”在升起到一千尺的空中时,羲铮才敢松开控制杆,只觉得掌心里竟然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他低下头,回望着脚下那一朵盛开的巨大火花,那是空桑旗舰正在断为两截缓缓下沉。

他身边的鲛人没有说话,似是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凝微微一笑,苍老的脸上有着孩童一样的眼眸,然而水蓝色的长发已经完全苍白,唇上也没有丝毫血色,透露出筋疲力尽的表情。

她颤抖地拉起操作杆,然而手腕居然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拉了两次才到位。

看着脚下西海的战局,羲铮兴奋得难以抑制:“守卫空桑旗舰的果然有一手,凝,幸亏我听了你的意见把这一架‘比翼鸟’的外观改成了风隼的模样,才骗过了他们。你真是厉害啊!”

“这是主人您的功劳。”他身侧的鲛人女子终于能说出话来,语音衰弱,温柔谦卑,“只是,用帝国仅剩的这一架比翼鸟换了空桑的旗舰,而旗舰上又没有白墨宸……咳咳,这个代价,不知道是不是合算?”

“谁知道呢?”羲铮苦笑了一下,“反正这是元老院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者——要不计代价地摧毁空桑旗舰,而我们做到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低下了视线,看着脚底广袤无垠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