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毕生之敌 · 1
沧月2018年08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然而殷夜来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她所期待的那个人正在离她不足三百里的地方,呼朋唤友,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痛饮,完全不知道此刻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正陷入了怎样的无助之中。
北越郡九里亭的冬天是寂静冷清的,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街道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一天也难得看见一个村民出来走动。在这样滴水成冰的酷寒里,所有人都待在家里,静静等待着严冬过去,连狗吠都听不见了。
村里唯一的酒肆也关门歇业,但里面却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客官……客官,今晚还住这里吗?”酒肆老板吴老头儿胆怯地搓着手过来,问了一句,被对方眼神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酒肆里唯一的客人四十来岁,透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又隐隐锐利,不怒自威。他很瘦,裹着一袭厚厚的皮裘,虽然一直靠着炕坐着,脸却还是冻得青白,显然是一个从暖湿地区来的人,并不适应北陆的冬季。
“我说过,整个冬季,你这家酒肆我包了。”客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是冷冷的,“钱,我已经付过了,我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是……是。”吴老头儿嗫嚅着,“我只是想问问客官……晚上、晚上吃点儿啥?”
“随便吧。”客人头也不抬,“来点儿烈酒。这儿真是冷到骨头里了。”
“好……好,小店的酒虽然是自家酿的,但绝不输给郡府里那贵得要命的杏花春酿!”吴老头儿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转身走开,“客官,稍等。”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离开时,酒肆老板默不作声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疑惑。
这个陌生人是几天前的夜里悄然来到这里的,一出手便给了五个银毫。他原本想不客气地拒绝,说冬天酒肆不开业,但一看到钱就软了下来。
这家九里亭唯一的酒肆很小,楼下招待客人,楼上便是自家生活起居的地方。老婆去世了三年,两个女儿也相继嫁去了别的郡,因此酒肆里一直冷冷清清地只有老板一个人,他正在努力地为自己积攒棺材本儿。九里亭是个小地方,以耕种狩猎为生的村民们一年也难得赚到多少钱,来酒肆里喝的多半是一个铜子一壶的劣酒,所以这个陌生客人的出手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看在钱的分儿上,他破例收留了这个外乡人。然而奇怪的是,这个陌生人到了这里之后就一直待在酒肆里,既没有出去过,也不和任何人往来,每天都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有几次吴老头儿看他喝了几杯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便壮起胆子搭讪,问对方来九里亭是寻亲还是访故,却没有得到一句回答。
“不要多问,也不要告诉村里人我来了这里。”陌生人只是这么说,拿出一枚金铢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如果你不多嘴,等我走的时候这个就是你的。”
一辈子都没见过金铢的酒肆老板眼睛一亮,心跳都几乎停止了,连忙用力点头。
可是……这个人如此神秘,不会是什么被通缉的大盗吧?吴老头儿一边心里嘀咕,一边下厨去准备晚饭,巴不得这个奇怪的客人早点儿离开这里。
晚饭很丰盛,果子狸肉炒蕨菜、冬笋烧肉,还有九里亭特有的榛子口蘑。陌生人喝了一杯酒,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便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陪我了,上楼去睡吧。给我留下足够的酒和木炭就好。”
吴老头儿乐得清闲,客气地招呼了几声,便自顾自上楼睡觉去了。
就是在最淳朴原始的地方,金钱也是唯一的通行凭证啊……空荡荡的房间里,陌生人低头看着手里的金铢,眼里露出了一丝锋利的冷笑。看老板离开后,他无声地走到了窗口,用指尖将厚厚的窗户纸捅开了一点,凑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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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将这座北陆小村覆盖在一片白色里。酒肆斜对面一箭之地开外,便是那家新盖好的小院。墙上新刷了白垩土,柴门、篱笆是刚扎好的,水井也是新打的,显示着这家人刚刚来到这里,准备安家扎根。
白帅啊白帅……难道你真的选择了这个穷乡僻壤作为你最后的归宿?难道你真的想以庸人的方式了此余生?你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是数百年一见的王者,怎么能选择这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呢?
如此一来,你让自恃谋略卓绝天下、这一生都在尽心尽力辅佐你的我,情何以堪啊!
穆星北在肃杀的寒冬里咳嗽着,眼睛里流露出不甘的光芒。
大雪持续了整个冬季,让整洁崭新的小院一片素白。在这样寒冷的色调里,唯有窗口透出的火光是暖的,跳跃着、映照着里面每个人的脸。
这个普通农家小院的房内聚集了许多人,人影憧憧,喧闹盈耳。
“属下再敬白帅一杯!”炕上盘膝坐着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子,个个眼神犀利,气势凛然,簇拥着穿着布衣居中而坐的主人。一碗碗的烈酒陆续倒上,十二人轮番相劝,而对方居然毫不推辞,酒来碗干。
“怎么样?你们十二个也喝不倒我!”一直喝到坛子空了,布衣男子才扔下碗,平日肃杀的眉目也染了笑意,“有哪个不服的,再来!”
“服了,服了!”十二铁衣卫也一起大笑——是的,沙场征战十几年,虽然白帅偶尔也喝酒,却从没有一个人见他醉过,更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深到什么程度。而今日,在主仆一场、即将离散的前夕,他们终于知道了白帅的真正酒量。
“今日之后,我当不会再喝酒。”借着几分醉意,白墨宸将酒碗一顿,大笑,“干脆放开,陪你们一醉方休!安心,安康,快,再上酒!”
“好的,就来了。”后院传来了回应。
厨房设在后院的另一头,和柴房连着。灶前那对十三四岁的姐弟正忙碌着,将新炒好的菜端出,又将温好的酒坛抱起。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弟弟安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哎,大哥怎么那么能喝啊……都半夜了,还不睡吗?”
“客人帮我们造好了房子,打好了井,如今要走了,好好喝上一顿也是应该的。”安心比弟弟年长懂事,“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已经先睡下了,我们两个总得陪着。”
“可我真的很困啊……”安康嘀咕着,“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成瞎子了呢。”
“懒惰鬼!”安心没奈何,推了弟弟一把,低斥,“好了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去前面上菜送酒了,大哥看了会闹心——你待在厨房里,我去送。”
“哦。”安康闷闷应了一句,一屁股坐回了灶前,提醒了一句,“外面井口上还没围上石板井台,雪把井口盖住了,小心别掉下去。”
“知道了,你以为我傻啊?”安心提了一坛酒,又将新炒好的小菜放入食盒,推开厨房的门走了出去,“你小心看着火,可不许灭了。”
安康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应了一声。
安心刚出门,就听到后山上传来一阵簌簌声,有几棵树摇了一下,树梢上的雪大块掉落下来。她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冬季的针叶林深邃得发黑,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来——或许是有野猪什么的从林子里走过吧?前几天她去后院收冻好的鱼,还发现围墙上的积雪有几处被蹭掉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翻过那里。等明天送走了那些客人,一定要去把围墙加高一下,也得把井台上的石板给围起来。安心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提着酒食穿过后院,走进了前面的房间里。
热闹喧哗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几个大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高声喧哗,喝酒猜拳,热得都脱了外面的铠甲,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来。安心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姑娘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羞得脸上热辣辣的。
“来来,我家小妹送菜了。”白墨宸喝得也有些高了,但看到安心进来,还是很快地倾过身,迅速从她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另一手拎过了那坛酒,“看,还有酒!”
那些虎豹一样的军人发出了一声喝彩,兴高采烈。
“辛苦你们了。”白墨宸放下酒坛,拍了拍安心的肩膀,“很晚了,你和安康都回去睡吧,这些酒菜够了——”
安心抽了抽鼻子,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受不住,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哥,你可别再喝了。他们那么多人灌你一个……”
“哎呀,白帅还真是得了个好妹妹,这么会心疼大哥!”十二铁衣卫也喝得高了,说话语气不分轻重。安心脸色绯红,瞪了那个粗豪的汉子一眼。
“别担心,你大哥一个人对他们十二个都绰绰有余!”白墨宸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很快也该歇了,你就好好地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娘去山上扫祖坟呢。”
“嗯,洗了碗就去睡。”安心将菜布好,乖巧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走的时候还顺手将房间里的空酒坛子都堆在了一处,将桌子上吃空了的盘子也收了回去。她推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哥,你们早点儿歇息,不要再喝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十二铁衣卫哄然笑了起来,“真是个啰唆的小姑娘。”
“安心几岁了?哪里是个小姑娘啊……”看着她走了之后,铁衣卫里有人趁着酒意,醉醺醺地开口,“对了,为什么……为什么殷仙子的妹妹根本不像姐姐那么美貌,却、却颇有几分像白帅呢?”
一群笑闹中的男人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们看到主帅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明显震了一下,酒从杯子里溅出。尴尬的沉默中,十二铁衣卫面面相觑。那个无意中触及禁忌的人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女大十八变,底子好,出落得水灵也就这几年的事情了吧。”然而只是片刻,白墨宸舒展开了眉头,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安心她过了年就十五岁了,算是大姑娘了,该开始好好为她准备嫁妆了呢。”
“好,到时候白帅别忘了告诉一声,兄弟们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喝喜酒的!”铁衣卫首领连忙将话题接上。
“那是一定!”白墨宸大笑,为大家倒了酒,“来来,喝酒!”
一屋子的男人们再无拘束,重新猜拳行令,声震屋宇——房间里的声音太吵闹,以至于外面那些奇怪的簌簌声响都被掩盖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
这场大酒一直喝到东方既白才停止,一群人歪歪扭扭地靠在炕上,困倦不堪。然而,当雄鸡唱过第三遍的时候,宿醉的人们忽然一起睁开了眼睛——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些战士们拥有了牢不可破的自省意识,无论前一晚多累多困,时间一到便会立刻清醒。
“天亮了。”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喃喃道,霍地坐起,“我们该走了。”
白墨宸同时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些属下一个个坐起,捡起了盔甲重新穿戴好,钢铁一样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软弱,却又被掩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