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1
[德]赫尔曼·黑塞2019年02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暑假就该是这个样子!群山上空一片龙胆草色的蓝天。几星期来,一天接着一天都是晴朗炎热的天气,只不过偶尔出现一阵猛烈的、短暂的雷雨。河水虽然流过那么多的砂岩、枞树树荫和狭窄的山谷,可还是给晒得那么热,到了晚上人们还能游泳。小城周围散发出干草和麦茬的气味,那几块狭长的庄稼地已变得一片金黄。溪边茂密地长着一人高的、开着白花、像毒人参一类的植物。它的花像把伞,上面经常爬满了细小甲虫。它的茎是空的,可以割下来做笛子和烟斗。林边,一长排一长排毛茸茸的、开着黄花的绚丽的毛蕊花光彩夺目。千屈菜和柳叶菜在它们那细长而坚韧的梗上摇摆,它们把整个山坡染成一片紫红色。枞树林中长着高大的红色毛地黄,它们有银白色毛茸茸的宽宽的根生叶,结实的茎和一串串鲜红的铃形花,样子庄严、美丽、奇特。此外还有多种多样的菌类:又红又亮的蛤蟆菌,肥肥宽宽的石菇,稀奇古怪的婆罗门参,红色多叉的珊瑚菌,还有那很古怪的、没有颜色的肥肿的小晶兰。树林和牧场之间许多杂草丛生的田埂上,盛开着像火一样的、通红坚韧的金雀花。接着是长长的一条条淡紫红的石南,然后是牧场本身,那些草地大部分准备收割第二次。草地上五光十色地长满了碎米荠、剪秋罗、柴苏、山萝卜。阔叶林中燕雀不停地在歌唱;松林里,火红的松鼠在树梢间东奔西窜;田埂上、墙边、枯沟里有绿色的蜥蜴在暖和的气温中舒适地呼吸着,身子闪闪发光。草地那边不断传来高亢震耳的没完没了的蝉鸣。
小城在这个季节具有浓厚的乡村味,道路上满是干草车,空气中飘散着干草的清香,到处可听到磨镰刀的霍霍声。要是没有那两个工厂,人们会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小村庄里呢!
假期的第一天一清早,老安娜几乎还没起身,汉斯就在厨房里不耐烦地等喝咖啡了。他帮着生火,从盆里取来面包,用鲜牛奶掺凉了咖啡迅速灌下肚子,面包往口袋里一塞,就跑出去了。他在铁路堤坡上站住,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圆圆的铁皮盒子,开始勤快地捉起蝗虫来。火车从这儿开过——不是轰隆轰隆地奔驰而去,而是从从容容地向前行驶,因为那段线路很陡,列车上尽是敞开着的车窗,乘客寥寥无几,一道长长的欢乐的蒸气迷雾留在车后迎风飘荡。他目送着火车驶去,看着白色迷雾缭绕而上,不一会儿消逝在阳光灿烂、晴朗明媚的清晨天空。他已经有多久没见到这种景象了啊!他深深地呼吸着,好像要把那已经失去的美好时光加倍地夺回来,再一次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小男孩似的。
他带着装蝗虫的铁盒和新钓竿走过桥去,穿过花园,向漾潭——这条河的最深地段——走去,此时他的心充满猎人的兴致,乐滋滋地怦怦直跳。在那里垂钓,倚着柳树,舒适安静,无人干扰,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他解开钓丝,串上一颗小铅珠,毫不留情地把一只肥硕的蝗虫穿在钓钩上,用力把钓钩一甩,朝河中心扔去。这个从前玩过的非常熟悉的游戏便开始了:小鲫鱼一群群聚集在钓饵周围,试图把饵从钓钩上撕下来。一会儿钓饵被吃掉了。于是再穿上第二只蝗虫,接着又穿上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汉斯一次比一次小心地把蝗虫穿牢在钩上,最后又多串上一粒铅珠来加重钓丝的分量。这时第一条像样的鱼游来试探钓饵了。它稍微扯了一阵,放开了,又来试一试。现在它咬住钓饵了——一个有经验的垂钓者是能从通过钓丝和钓竿传到手指上的扯动感觉到这点的!汉斯不自然地猛力一拉,接着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上曳。鱼儿挂在钩上,看得见它时,汉斯认出那是一条斜齿鳊鱼。从这种鱼的白里带黄、亮晶晶的宽肚子,三角形的头,特别是从它那美丽的、肉红色的腹鳍,人们立刻就能识别出来。这鱼大约有多重呢?他还没有能估计出来,鱼儿就一个劲地拼命挣扎,胆怯地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滚逃脱了。汉斯还看见鱼儿在水中转了三四圈,然后像一道银白色的闪电,急速潜入深水中不见了。这条鱼没有咬好钩子。
这时垂钓者情绪激动起来,开始全神贯注地进行捕捉。他的眼睛锐利地、目不转睛地盯住细细的棕色钓丝,望着它和水面接触的地方。他的两颊泛起红晕,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迅速而有把握。第二条鳊鱼上了钩,给拉上来了,接着钓上来一条小鲤鱼,这样小的鱼给钓上来几乎有点可惜。随后,接连钓了三条梭子鱼。钓到梭子鱼特别叫汉斯高兴,因为父亲喜欢吃这种鱼,这种鱼腹部肉肥、鳞小,胖胖的头上还长着可笑的白须,眼睛细小,下腹部细长。鱼的颜色介于绿色和棕色之间,一离开水上了岸,就闪烁地发出铁青色。
在这当儿,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上堤堰旁的浮沫闪耀着雪白的亮光,暖和的空气在水面上颤动。抬头仰望,可以看到莫克山上空飘着几朵巴掌大的耀眼的云彩。天气热起来了。碧蓝的半空中宁静洁白地飘浮着几小片安详的云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没有比这些云朵更能表达出盛夏的炎热了。如果没有这些云朵,从蓝天和像镜面一般的河水的闪光来看,人们压根儿不会觉察天气有多热。然而,人们一见到那些像泡沫一样、鼓成一团的中午的云彩,就会突然感到阳光炙人,要想找块阴凉地方,并且不时地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
汉斯渐渐放松了对鱼钩的密切注视。他有点儿疲倦。反正中午几乎是钓不到什么鱼的。在这段时间里,白鱼,连那些最大最老的也一样,会游上水面来晒太阳。它们黑压压地成群结队,贴近水面梦幻似地逆流而上,有时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惊散,这种时候它们是不会上钩的。
汉斯让钓丝挂在柳枝上任它垂入水中,自己则坐在地上观赏绿色的河水。鱼儿慢慢地游到水面上来,一条又一条暗黑的背影出现在水面——那静悄悄地缓缓游着的、被暖气所吸引、所蛊惑的鱼群。它们在温暖的水中大概很舒适吧!汉斯脱掉靴子,把脚放进表面一层暖呼呼的河水中。他打量着钓到的鱼,它们在一只大喷水壶里游来游去,只是偶尔发出轻轻的拍击声。鱼儿是多么好看啊!它们每动一下,鱼鳞和鳍就闪闪发光。显出白的、褐色的、绿的、银灰的、淡黄的、蓝的和其他种种颜色。
这时四周一片沉寂。几乎听不到有车辆过桥的声音,连磨坊的格格响声在这儿也只是隐约可闻。只有从白色堤堰那儿不停地传来柔和的潺潺声以及河水在木筏杆旁流过发出轻微的拍击声。
一年来漫长地、无休止地学习希腊文、拉丁文、语法、修辞、数学和背诵等等,这一切痛苦的折磨在昏昏欲睡的天热时刻都静静地沉没了。汉斯有些头疼,但不像往常那样厉害。现在他到底又可以坐在河旁了,看着泡沫在堤堰旁消散,眯着眼注视钓丝,还有那钓到的鱼儿在身旁的水壶里游动。这是多么引人入胜啊!这时,他突然想到邦试已经通过,还考了个第二名,便用光脚拍打着河水,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开始用口哨吹起个调子来。虽然真正像样的口哨他是不会吹的,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一项苦闷,为这事受尽了同学们的嘲笑。他只会从牙缝里吹,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但是一般使用也已足够,何况现在也没有人会听见。旁人现在都在学校里上地理课,只有他一个人自由自在。他已经超过了他们,他们现在都落在他后面了。因为他除了奥古斯特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加之他对同学们的那些嬉戏和殴斗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他们把他折磨得够苦的。嗬,现在他们可要羡慕他了,这些狗东西,这些笨蛋。他是那样地蔑视他们,以致一会儿停止了吹口哨,撅撅嘴做个瞧不起的表情,然后他收起了钓丝,不由得笑起来,因为鱼钩上连一丝钓饵都没有了。盒子里剩下的蝗虫给放掉了,它们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爬进了矮草丛中。附近的红色鞣皮场已在午休;现在是回去吃饭的时候了。
吃午饭时,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你钓到鱼了吗?”爸爸问。
“五条。”
“嗬,是吗?唔,你可要注意别钓老鱼,不然往后就没有鱼仔了。”
没有再接下去谈。天气那么热,可惜饭后不能立刻去游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说是对身体有害!对身体有害是没有的事,汉斯知道这事比别人清楚,他过去不顾家里禁阻常常去游泳。但现在再也不去了,不能干这种淘气事了,他已经长得够大了啊。天哪,在考试时人家都用“您”称呼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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