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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强围安庆 3.1 围魏救赵 · 1

唐浩明2019年07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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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荃带着弟弟贞干,统帅吉字营、贞字营一万四千人屯于安庆城下,已有七八个月了。他采取的仍是过去围吉安的老办法,稳扎稳打,长围久困。曾国荃是个以蛮出名的人,他遇事不干则已,干则非达目的不可,拼上血本,甚至贴上老命也不在乎。那时安徽连年战争不息,皖中、皖南,太平军和湘勇打得你死我活,皖北捻军、苗沛霖团练、胜保袁甲三的绿营之间也斗得难分难解。从咸丰三年开始,七八年间无一日无战火,无一地无硝烟,再加上干旱、蝗虫,真个是天灾人祸,集于一时,东南八省,以安徽百姓受苦最为深重。史书上记载的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事,在这里常可见到。人肉公开出卖,一斤标价从八十文到一百二十文不等。曾国荃将军中一千石积压发霉的陈米拿出来,招募民夫,替他挖壕沟。告示一贴出去,安庆府六县饥民便蜂拥而至。他用这批廉价的劳力,绕安庆城外挖了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的大壕沟,只在南门外靠长江一带与东门外靠菱湖一段留下两个缺口。这两道壕沟相距两里多路,前壕又称外壕,用于阻挡援军;后壕又叫内壕,用于围住城内的太平军。吉字营就扎在两条壕沟之间。曾国荃在湖南新招五千勇,连同原来的五千,共一万人,习惯上仍叫吉字营,实际上已有二十个营了。他按建营初期前、后、左、右的称呼,将二十个营分成四个部分。四年前,曾国藩曾荐萧启江、江继祖、萧庆衍、彭毓橘为吉字营营官。不久,萧启江回籍守丧,江继祖阵亡,萧庆衍被李续宜拉去。于是曾国藩又荐萧孚泗、李臣典、刘连捷代替。曾国荃以彭、萧、李、刘为分统,每个分统下隶五个营。曾贞干贞字营四千人,分为八个营。这支人马,曾国荃私下称之为曾家军。曾国藩将它看成真正的嫡系,它的粮饷装备都要优于李续宜、李元度、鲍超、张运兰、萧启江等陆路各部,甚至也比他所喜爱的水师要好。

曾国荃驭勇自有一套与大哥大不相同的办法。他不作什么忠于皇上之类的训话,也没有繁琐的规章制度,他的办法很简单,只有两条:一是打仗时,所有官勇都要给他死命地打,不肯出力的,贪生怕死的,他授权分统、营官、哨官,有权就地处决;二是打完胜仗后恣意享乐。通常是,野战打赢了,听任勇丁抢敌尸身上的金银财宝,直至剥衣服;攻下城池后,让勇丁快活三日,这三日内不论奸抢掳掠,杀人越货,一概不问,三日过后再禁止。曾国荃的吉字营保举比别的营都多都滥,有的营官、哨官把自己在家种田做事的兄弟叔伯的名字也写进保举单,曾国荃明明知道,照保不误。这两条办法对农家出身的湘勇来说,最为实在,因此他手下的官勇人人打仗不怕死,成为湘勇中极有战斗力的一支人马。曾国藩对九弟“快活三日”的犒勇之法很不满意,多次劝说,曾国荃当面答应,实际上却一点不改。他有他的想法:没有甜头,谁会为你卖命?忠君保朝廷,只能跟读书人说说,种田人出身的勇丁,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吉字营驻安庆城外久了,前壕外新增了不少店铺,其中尤以茶楼、烟馆、妓院为多;有的营官哨官干脆用几十两银子买个逃荒女子,给她盖个茅棚住下,天天相会,好像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生活一辈子似的。所有这一切,曾国荃一概不管。

安庆城里却又是另一番景况。守将叶芸来,官居受天福,是从广西杀出来的老兄弟,英勇善战,忠直耿介,手下有两万五千精兵,隶属英王陈玉成部。玉成打江南大营时,把留守安庆的重任交给了叶芸来。叶芸来深知安庆战略地位的重要,这个酷爱饮酒的广西佬,从受命之日起,便戒了酒,并下令所有官兵,非特令不得饮酒。对曾国荃的围攻,叶芸来作针锋相对的部署。安庆城墙高大坚厚,不易攻破,只要与外界的联系不断,湘勇围它三年五载都不在乎。

安庆与外界的联系,主要靠的三条路。

南面的长江是最主要的交通要道,但这条水道却被堵死了。彭玉麟的内湖水师和杨载福的外江水师,像两座水坝似的将长江拦腰截断,太平军的粮船一只也到不了安庆。叶芸来无水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通道丢失。间或有少数洋船夹带着粮食闯过“水坝”,来到安庆码头,叶芸来则以高价收买,使洋人获利甚多。

城东面有一个大湖泊,名叫菱湖,以盛产菱角出名。此湖虽不大,但它南通长江,东连破岗湖,与纵湖相接。这一带号称鱼米之乡,是安徽最富饶的地方。安庆被围之后,城内的柴米菜蔬主要由菱湖运来。叶芸来为保全这一条通道,派副手巩天侯张潮爵带八千人,沿湖筑了十八座石垒,将菱湖牢牢看管。

北门外一条大道连庐江、庐州,历来是安庆与北面联系的主要陆路。离北门十五里处有一险要地段,名唤集贤关。关外山冈起伏,尽是红色花岗岩,当地人叫它赤岗岭。集贤关犹如一道天门,扼控着安庆通向皖北的这条官马大道。叶芸来派他手下第一员猛将刘玱林防守此地。刘玱林带领五千精锐之师,沿赤岗岭建起四座大石垒,如同四大金刚似的将集贤关死死地把守。叶芸来守安庆,运用的正是太平军行之有效的传统战术——守险不守陴。

湘勇和太平军就这样对峙着,时打时停,城也攻不下,围师也不撤。陈玉成几次亲自带兵救援,都未能突破曾国荃的两道壕沟。每次打了几仗后,又因别处战事紧急,陈玉成又不得不掉兵他往。

安庆战场引起了天王洪秀全的关注,他命令干王洪仁玕设法解安庆之围。洪仁玕是天王的族弟,自幼饱读诗书,一心想走科举功名的道路。洪秀全起义前,曾与他密谈过,但他不参加。起义后,洪秀全派人回花县老家接眷属,再次邀请他,他又拒绝了。后来,清朝廷通缉洪氏族人,他便离开花县,寻洪秀全不到,半途折回。咸丰三年去香港,在西洋牧师处教书。第二年离香港到上海,想到天京去,受清军所阻,只得滞留上海,在洋人办的学校里学习天文历法。这年冬天又返回香港。咸丰九年四月,洪仁玕抱着“聊托恩荫,以终天年”的思想再次寻找洪秀全,在洋人帮助下,这次终于顺利到了天京。

此时正当杨韦内讧之后,石达开又带兵出走,洪秀全对异姓猜忌甚深,而自己的两个异母兄又不中用,见到这位学贯中西的族弟,十分欢喜。见面之后,便授予福爵;几天后又晋封义爵,加主将;不久,又不顾许多大臣的反对,晋封洪仁玕为开国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总理全国军政,相当于当年杨秀清的地位。

洪仁玕来到天京未满一个月,并无尺寸之功,便位居宰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洪仁玕毕竟是个眼界开阔、学养深厚的有为之士,他决心不负天王重托,忠心耿耿、勤勤恳恳地担起领导天国军政这副沉重的担子。

洪仁玕在香港生活较长时间,对外面世界了解甚多,看到西方国家制度优越,生产发达,很受启发,有心想把天国治理得如同西方国家一样的繁荣富强。他参考外国的成功经验,向天王提出了一套崭新的建国纲领——《资政新篇》,试图从风、法、刑三个方面着手,彻底改变中国的面貌。这个《资政新篇》受到天王的激赏,只是因为天国版图内,几乎无一块安宁之地,其中所提出的许多美好的设想,当时都不能实现。他只能暂时搁下,集中精力考虑战事。

干王虽然没有亲临战场打过一天仗,但他聪明好学,读过不少前代兵书,平时也常跟天王闲聊打仗的事,慢慢地也悟到一些用兵打仗的知识。在对天国各大主要战场作了全面分析之后,干王提出围魏救赵之计,即以打武昌来解安庆之围。干王向天王谈了这个设想,得到天王支持,并要他和陈玉成、李秀成再细细商量。

陈玉成从皖北战场星夜赶回天京,李秀成也匆匆离开苏州忠王府工地。洪仁玕向二王谈了大江南北两岸同时出兵奇袭武昌,以此引诱湘勇兵力西去,从而解安庆之围的用兵计划。陈玉成听毕,立即表示赞同:“干王此计甚好。武昌为湖广中心,湘妖粮草辎重,全靠从武昌船运至下游,倘若将武昌夺回,则断了湘妖的后路;且目前胡妖头正率湖北绿营的主力驻扎在英山一带,守武昌城的是满虏官文,此人是个无才干的圆滑官僚,城里的兵力亦单薄。武昌告急,胡妖曾妖必然会全力抢救。”

李秀成却不同意,无论从哪方面看,洪仁玕的这个想法都不成熟。

“围魏救赵之策,写出了我天国军事史上光辉一页的,是今年初夏大破江南大营的战绩。”外表看来文弱白净如同妇人的李秀成,说起话来却声如洪钟。他有一个特殊的习惯,一坐下来,左右两条腿便交换着不停地上下颤动,说话时亦如此。干王在李秀成的心目中并无地位,只是由于等级的限制,也因为看在天王的面子上,他才表面上服从。李秀成认为这是一个关系到天国命运的重大战略决策,他,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一个对天国有深厚感情的老兄弟,有责任帮助从未打过仗的干王和比自己小十来岁的英王纠正失误。“它固然是一个好计策,但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行之有效的,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目前正当隆冬季节,天寒地冻,非大规模军事移动之时,武昌离安庆近千里,围千里之外的武昌来救安庆,这种围魏救赵,历史上少见,且上次的对手和春、张国梁,都是有勇无谋之辈,现在我们面临的曾国藩、胡林翼,最是老奸巨猾,怕是难以瞒过他们的眼睛。”

李秀成的这番话,说得洪仁玕和陈玉成一时语塞。沉默一会儿,陈玉成说:“忠王的话不无道理,但我以为,此策仍可使用。千里围武昌,固然远了一点,但长途行军是我军的传统,轻装疾进,有十天半月也便到了。天气虽冷,难不倒弟兄们,只要能打胜仗,吃这个苦值得!曾胡老妖虽然奸猾,但他们也不能眼看武昌丢掉不救;武昌一丢,清妖军心必然不稳,安庆亦不可久围。我看还是按干王布置的,我带皖北十万人从江北进军,忠王带苏南八万人从江南进军,可望正月间在武昌相会。”

洪仁玕也说:“眼下解安庆之围,只有这个办法,舍此别无良策。退一步说,即使曾妖不去援救,我们乘隙来个四下武昌,也是一个振奋军心的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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