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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不可能更好的起点 · 一

傅真2015年04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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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墨西哥,现实和梦想被视作是混杂在一起的,

奇迹被认为是日常发生的。

墨西哥人老把「死亡」挂在嘴边,

他们调侃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

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

 

拉丁美洲的关键词除了“魔幻”和“美丽”之外,还有“危险”。听说过许多游客的惊险遭遇,我和铭基自下飞机起便保持着高度警惕。刚刚走上墨西哥城街头的时候,我俩肩并着肩,双手紧紧按住斜挎的随身小包,警觉的目光来回扫射。天气那么热,神经一绷紧更是汗出如雨。

然而街上却看不见想象中的毒贩和黑帮,反而是一片热热闹闹安居乐业的景象。一开始我们保持着如临大敌的姿势流着汗走了半个小时,最后彻底放弃了,开始轻松散漫地走街串巷,勇敢地操练我们蹩脚的西班牙语。超市里一位老太太看不清商品标签上的价钱,抖抖索索地拉着我让我告诉她。我大声在她耳边念出西班牙文的数字,自豪得简直忍不住摇头晃脑。

短短几天我已经爱上了墨西哥城的人们,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他们恐怕再合适不过。墨西哥人非常礼貌友善——在街头小摊吃东西,摊主会心血来潮地送给我们饮料喝;在某家店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店主会指引我们去别家店买,而且一连几家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别于我们在中东、北非和印度常常遭遇的那种别有目的的热情。也许因为墨西哥城是个大城市,人们见多识广,所以虽然街上鲜有亚洲面孔,可我们两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感觉有指指点点和好奇的目光。墨西哥人身上有种自尊和坦荡,我们几乎没有遇见任何漫天要价、痛宰游客的事情。

即便在拥挤嘈杂的地铁里,人们也会注意保持身体和目光的距离。车厢内有很多流动小贩走来走去,叫卖各种东西——矿泉水、口香糖、零食、化妆品、圆珠笔、唱片CD……令我惊讶的是其中不乏盲人,他们一般由另一个人引导着,一边叫卖,一边慢慢摸索着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没有纠缠,没有强买强卖,没有过长的停留,人们只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车厢内时常有虔诚的天主教徒大声诵读《圣经》 落霞,其他乘客也只是礼貌地沉默着,并不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我想所谓文明,有时正体现在对自己和他人的尊重,就这一点来说,墨西哥城人们的教养实在令人敬佩。

在墨西哥城你永远不会饿死。墨西哥的食物辛辣而美味,滚烫却爽口,就像这个国家一样。无论你是否喜欢墨西哥菜浓重的口味,你都不得不承认这里有着全世界最有活力的街头美食。城里每走几步就有一个小摊,售卖各种便宜美味的食物。我在伦敦上班时每周就至少要吃一次墨西哥卷饼当作午餐,来到墨西哥后自然少不了去尝尝真正的原汁原味。记得三毛在《万水千山走遍》里把墨西哥最典型的街头美食tacos(玉米面卷)形容为“好吃的小抹布”,当时就令我神往不已,没想到多年后自己也来到这里,天天吃上几个小抹布。

墨西哥人不但在食物上是重口味,在文化和传统上亦是如此。墨西哥城的人类学博物馆里展出的一些东西如果放在欧洲,很可能会被观众投诉说太过恶心和令人不适。在国家宫殿里,12位独立战争英雄的遗骨就放在半开的盒子里大剌剌地展现在所有来访者面前。墨西哥人对于死亡有他们独特的态度,没有沉重,没有伤感,而是嬉笑相对,甚至拿来作为跳舞玩闹的借口。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著名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话来说,“对于纽约、巴黎或是伦敦人来说,‘死亡’是他们永远不会提起的,因为这个词会灼伤他们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却老把‘死亡’挂在嘴边,他们调侃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不可否认,在墨西哥人面对死亡的态度里或许有着与别人一样的恐惧,但是至少墨西哥人从不避讳死亡,他们用耐心、轻蔑和调侃直面死亡。”

我甚至觉得死亡于墨西哥人而言意味着一种艺术创造。他们用骷髅来装饰房屋,在亡灵节吃亡灵面包和写着全家人名字的糖制骷髅头,纵情歌舞,他们爱听表现死的快乐的歌曲和笑话……墨西哥最有才华也最命途多舛的女画家弗里达·卡罗也常用画笔表现死亡,对死亡的迷恋是她的创作之源,她的自画像也往往是一副面露讥诮漠视死亡的神情。

在墨西哥城的“蓝房子”(弗里达出生、生活和去世的地方)和现代美术馆,我们看到很多弗里达的画,令人不安却也美不胜收。除了对自我身份和内心世界的探究以及对社会所怀有的批判意识,弗里达的画还很明显地具有“原生态”的特质。当墨西哥的同行们纷纷对欧洲艺术的最新流派顶礼膜拜时,弗里达却在画作中固守自己民族的血脉。她对印第安人的传统和神话充满兴趣,认为墨西哥有自己的文化传承,不需要来自国外的幻想。在印第安艺术完全不受重视的年代,她和丈夫迭戈·里维拉已经开始收集前西班牙时代的艺术品;在弗里达生活的年代,煤气已经被广泛应用,然而在“蓝房子”的厨房里我们却看到传统墨西哥式的砖灶,餐桌上也尽是土陶烧制而成的炊具餐具……弗里达拒绝承认自己是很多人认为的超现实主义画家,她说自己从不画梦,只画自己的现实,而“在墨西哥,现实和梦想被视作是混杂在一起的,奇迹被认为是日常发生的。”

这一观点总令我想起作为文学流派的魔幻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发源于拉丁美洲,往往根据印第安人的思想意识,在叙事和描写中插入神奇而怪诞的人物和情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借以反映拉丁美洲的现实。据说在印第安人的心目中,客观物质世界与印第安传说中神的世界是相通的,梦幻和现实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他们的周围变成一个半梦幻半现实的世界。而在这个意义上,欧洲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和艺术的确和土著印第安人的思维方式有相通之处,他们的思想方式都是界乎现实与梦幻、现实与想象、现实与虚构之间。这也许就是很多人认为弗里达的画属于超现实主义的原因吧。

“蓝房子”是我在墨西哥城最喜欢的地方。即使没有它大名鼎鼎的主人,这所色彩浓烈的房子本身也是件艺术品。尽管我们都知道弗里达和丈夫里维拉之间爱恨交织、混乱纠葛的关系,作为夫妇二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蓝房子”里更多展现的还是他们之间野火般炽烈的爱与崇拜。弗里达逝世后,里维拉说“这是我一生中最悲恸的一天……我真正意识到我一生中最美的部分是对弗里达的爱,但这已经太晚了。”而“蓝房子”墙壁上写着的弗里达的话中也有两句令我感慨良多,一句是“和迭戈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恐怕全世界都在等着听我的哭喊‘这将意味着多少苦难’,可是我不相信河堤会因为河水流去而伤心……”,另一句是“有生之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存在。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四分五裂,而你却把我完完整整地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