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这么近那么远 · 五
傅真2015年04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我看过相关的书籍,对几百年来玛雅民族的苦难遭遇略有所知。早在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入侵美洲时,玛雅文化就被大肆摧毁,玛雅人更面临灭顶之灾。即便到了当代,他们也是被歧视被欺凌的族群,占全国人口60% 的玛雅人却只能使用20% 的土地,还被禁止公开庆祝玛雅文化的节日以及举行相关文化活动。1982年是玛雅人近代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当时的危地马拉总统里奥斯将军与美国关系密切,他打出反共和反左翼游击叛乱的旗帜,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污蔑每一位原住民都是叛乱分子,必须进行“清洗”。大屠杀的结果是:超过四百个玛雅裔原住民村落遭到清洗,二十万玛雅人遇害或失踪,十万难民逃往墨西哥。
那天我们在一个玛雅村庄的小餐馆遇到一位从事导游行业的玛雅男子。本来只是因为同桌吃饭而随意攀谈,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家乡在Chichicastenango。Chichicastenango是以每周四和周日举行盛大玛雅市集而闻名的小城,我们第二天就要去那里,因此听到这个名字格外兴奋。可是眼前的他言谈间不但没有一般人提到家乡时的眉飞色舞,眉宇间反而有丝忧郁挥之不去。我留意到了,可是并没有多想,接着东拉西扯,问他现在住在哪里,结婚了没有,有几个孩子,在哪里学的这么一口好英语……
“学英语”这个话题似乎触到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他的视线忽然投向我们身后远方的某一点,可是眼神却一片空濛 金庸小说。“墨西哥,”过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我在墨西哥的坎昆待了十四年。”
我顿时意识到眼前又是一位曾经的难民。可是他身上所承载的故事却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得多。“那一年我六岁,”他缓缓地说,“军队来到Chichicastenango,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奸了我的婶婶。你能想象吗?而我当时就在现场……我的父亲叔伯也统统被杀了……后来爷爷带着我逃到了墨西哥……”
在墨西哥著名的海滨度假小城坎昆,他在一家旅馆当起了非法童工,打扫房间、洗床单、洗盘子……什么都干。店主非常富有,除了旅馆还拥有餐厅和夜店,所以他也常常去这些场所帮工。一开始的整整五年间,他没有领到一分钱薪水,店主只是找人教他英文作为打工的报酬。1996年签署和平条约后,二十岁的他重新回到阔别十四年的祖国危地马拉,可是并没有回到故乡。因为会说英语,他在阿蒂特兰湖畔的小镇找到了一份导游的工作。薪水少得可怜,可是总比没有工作强。只是他常常为妻子和两个孩子感到抱歉,因为每天的饭桌上都没有像样的菜色。即便如此,他认为如今的生活怎么说也比他去墨西哥以前在家乡时强得多。“Chichicastenango?是的,那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他的语调如此坚决,可是眼睛里分明有一层雾气。
我在心中默默推算着时间。6岁去墨西哥,1996年20岁……那么惨剧正是发生在1982年,即是前面所提到的玛雅人被疯狂屠杀的那一年。我在山中的学校参加过一个关于危地马拉内战的讲座,演讲人Pedro被抓进监狱严刑拷打时也正是1982年。我出生的这一年,同时也是对危地马拉的玛雅人来说最黑暗最邪恶的一年。
一个人的被害是一桩悲剧,一群人的被害却只变成了一个数字。此前我听说过被屠杀的数字,心中并未有太多震撼。可是眼前的这个受害者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的愤怒和他的伤痛都那么真实,也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褪色。我想起了1992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如今正在竞选危地马拉总统的玛雅女性门楚。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门楚的父亲和弟弟也都在那段时间被军方残杀,她的妈妈被军人强奸,凌辱至死……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象着当时的所有场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张纸被揉成一团,直想为自己的无知而痛哭。